昨天,在朋友圈里看到我在法院的老领导发了这样一条微信:
我在第一时间打通了他的电话:曲老,我现在可以请你吃饭了,这餐饭我等了十五年,今晚带上茅台,我们一定要喝几杯。
晚上,我接上他,他上车的第一句话,把我气笑了:小许,人大还没的免我的审判员职务,我们一起吃饭会不会有问题。我说:曲老,你现在就一退休老头,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你的老部下请一退休老头吃饭应该不违反八项规定吧。就这样,我们终于喝上了十五年来的第一顿酒。
他是我大学毕业后进入法院的第一个直接领导,也是我的师傅。20多年前,我们一批五个大学生毕业分配到中院。在下庭前的几个月,在政治部帮忙打杂。政治部当年还叫政治处,曲老当时是政治处副处长,30多岁,留着一撇小胡子,写的一笔好毛笔字,我记得每天下班前必定拿出几张报纸写上几笔。当时,全市法院招录一批司法警察,我们这几个大学生每个人分到一个小组,跟着政治部干部去这些拟招录的司法警察原单位政审,三人一组,每人骑一部自行车,在大街小巷穿梭。我问政治部的另一位同事,为什么曲处长叫曲老?他哈哈大笑,你没看他留一撇小胡子吗?我们也跟着叫曲老了。
一个月后,曲老被任命为行政庭庭长,他找到我问我愿不愿去行政庭?我们那时的年轻人,希望去刑庭或经济庭。刑庭,用现在有话说就是牛逼哄哄的。经济庭也就是现在的民二庭。当年的经济庭,在我们都骑自行车的时代,出去办案,都有当事人的小车接送。出差还可以坐飞机、住宾馆,还有当事人请客,当年我在律师事务的实习时就经常看到律师请经济庭法官吃完饭后还去KTV唱歌,那个年代,KTV还叫卡拉OK,但对于我们学生来说是个传说。这一切,对于年轻人来说都是很神往的,但这些理由实在羞于说出口,只好吭吭呲呲的说不熟悉行政法。他的一句话打动了我,行政法没有人做过,你去了就是第一代行政法官。就这样我懵懵懂懂的进入了行政法的大门,一呆就是九年。
这九年,是我法律生涯最重要的一段时间,我很庆幸一出校门就遇到了一位好领导,好师傅。我们在同一间办公室呆了九年,我在他身边耳濡目染,亲眼见识了什么叫法官、正派、担当和情怀。对我来说,那也是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我们拿着一个月一百多元的工资,骑着自行车,却在做一些心忧天下的事。从全国第一起小学生诉教委案,全国第一起个人购车起诉交警不予上牌案,到轰动全国的福州IP电话案。从行政审判方式的改革、裁判文书的改革、到全国首次在庭审中引入专家证人,证人手按宪法宣誓,法官在判决书上亲笔签名这样的细节,福州中院的行政审判创造了若干个全国第一,是全国法院的一面旗帜。作为亲历者,备感自豪。当年的福州IP电话案,直接导致了国家开放了互联网语音通话。
和他在一起,让我见识了行政法官的胆识。我们曾经直接作出裁定责令上海公安机关释放被非法收容教育的人员,作出裁定冻结插手经济纠纷扣押企业合法财产的公安边防机关的帐户。这些事,现在的法院和法官们都是匪夷所思。话说回来,那个时候的司法环境确实比现在好,当年一个监察机关当被告的案件,省监察厅的副厅长曾亲自来法院说是要向我一个助理审判员汇报情况。当年福建省的一个地方性法规和国务院行政法规冲突,我们判决适用上位法,省人大有关领导向我们拍桌子,我作为书记员如实记录下曲老如何在省人大的压力下不改初衷。后来,我看到了河南洛阳的一个法官在判决中不适用河南省地方性法规《河南省种子条例》而被免职的报道,一股凉意从后背窜上来。
从外人看来,曲老确实像不食人间烟火。我在法院期间,除了同事间的聚餐,他没有参加过当事人的宴请。我的婚礼他也没有参加,当年着实让我郁闷了一阵子。而且拒绝用手机,前两年从民二庭庭长调任审管办主任后,才有了第一部手机。最近又喜欢上了手机摄影,我常在朋友圈里看他的手机摄影作品。到退休前,每天仍骑自行车上班。所以,他的很多手机作品都是上班路上的风景。我们每天都在这座城市里穿梭忙碌,却忽略了我们身边的美景。
不过我没问过他的司机是不是不爱给他开车。当他的司机是很痛苦的。在八项规定前,领导的司机送领导参加宴请,一般都有一二百元的误餐补贴。而法院的司机大部分是临时工,工资只有二千多元。当他的司机,比别人少收入一二千元。估计心里不愿意。
十五年前,我从法院辞职后,想请他吃顿饭。他告诉我,我现在是律师了,以后不是同事了,要等退休才能吃。当时以为是句玩笑话,没想到真让我等了十五年!
昨天,他用一则朋友圈的消息,向三十多年的法官生涯告别。我用一顿迟到15年的晚餐,迎接他的退休生活。他告诉我,他已经买了一套电动木工工具,准备重拾木工手艺。
几年前,我曾经在美国芝加哥与一位70多岁的老法官交流,他告诉我,美国法官可以不退休,除非你自己愿意。我看到曲老的微信,在他脱下法袍,放下法槌的时刻,不知他是怎么想的。对他个人而言,是不是一个华丽的转身。我们这个浮躁的时代,仍有很多默默的坚守者。师傅,留给我的不是背影。法律人的传承就是这样形成的,至少,对于我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