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未都 什么是大院文化?

这些年,可能是受到影视剧的影响吧,很多人开始对大院文化感兴趣。大院文化是新中国独有的一种文化。什么叫大院文化?多大的院算大院?
大院文化的杂交性
   大院有两类:一类是部队的,就是军队大院;还有一类是地方的,比如说文化部门的。
   今天所说的大院文化,指的是军队大院文化。军队大院文化的形成,跟其他地方文化的形成有一点点不同。我们看到的很多影视作品,包括文学作品中所表现的,基本上都是军队大院文化。
   军队大院文化的特征是什么呢?首先是杂交性。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这就是军队大院生成的背景。新中国成立的第一件事是要稳定国家局面。靠什么稳定?靠军队。当时所有的军种(兵种),以及跟军队相关的大院都需要有一个立足之地,就选中了北京西郊。当时有一种观点是希望老北京城一丁点儿都不改变,建立一个新北京城,定在石景山地区,今天还有老人把石景山地区叫新北京,就是这个意思。
   在老北京城与新北京城之间,存在着一个大院聚集区。它以天安门为中心向西推进,第一个节点是公主坟。凡是坟地,一般都在郊区。当然,像公主坟、八王坟这些很重要的坟地,都占了比较好的位置。从天安门算起,空军大院是第一家,依次是海军大院、装甲兵、通讯兵、铁道兵、各种政治学院和军事学院等。
   这些大院都是“跑马占地”得来的。空军大院非常大,大院的南侧接近莲花池,全部是铁丝网。栽几个桩子拉上铁丝网,这块地就是大院的了。第二位是海军大院。它和空军大院几乎门对门,中间有一条大马路。毛泽东对空军的题字很有意思,叫“全力以赴务歼入侵之敌”。我们小时候一进空军大院,就看到大影壁上的字。海军大影壁上写着什么呢?依然是毛的手书——“我们一定要建立强大的海军”。



   中国历史上,改朝换代都比较血腥。打下江山以后,就有一个保江山的问题。新中国建立以后,中国共产党第八届中央委员会常务委员会的常委几乎都是军人,这就是例证。
大院文化是孩子的文化
   由于新中国是军人打下来的,军队大院就有特殊的一部分供应。军队大院文化,实际上是孩子的文化,跟大人无关。大人都是从旧中国过来的,都是军人,都是打过仗的,我们小时候听大人说话,都是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大人之间说话不能讲方言,来自五湖四海,是靠普通话沟通的。但他们的普通话都不标准,只有小孩说得准。
   大院是一个封闭的小社会,具有极强的社会功能。大社会,它的社会功能是自然形成的;在军队大院里,它是一个完全的设计。首先,办公区和生活区是分开的,生活区中你想有的全有——有医院,没有医院也有卫生所吧;有商店,叫军人服务社,除了卖百货,还卖菜卖肉,什么都有;有学校,有幼儿园,我的小学就是在空军大院育红小学上的。有的大院里还有中学。我们不出大院,就能办所有的事情。
   早期“跑马占地”,有很多地方是荒芜的,也没有人来。当时占的地非常大,我们小时候去干嘛呢?打鸟,捅马蜂窝。我最爱干的事就是捅马蜂窝,打马蜂窝有两种方式,低处的拿竹竿捅,高处的拿弹弓打。下雨天,从家里拿出军队的大雨衣,极厚,马蜂肯定蜇不透。穿上雨衣以后,把手脚罩住绑紧,把领子口扎紧,就剩脸了,再去打马蜂窝。
   每次打马蜂窝,去的时候精诚团结,但只要马蜂扑下来,马上就作鸟兽散。有一次我们去打一个巨大的马蜂窝,也不知道是谁,一弹就命中那马蜂窝,但马蜂窝没掉下来,马蜂蜂拥而出。你今天对“蜂拥而出”的理解都是字面上的,我们的理解是非常具体的。我们撒腿就跑,要不然就原地趴下,脸贴着地,因为脸贴着地就是安全的。我看见马蜂扑在人身上乱蜇,但是雨衣蜇不透。
   有一回一个孩子被蜇脸上了,那声惨叫,雨天传得特远。等我们回来的时候,孩子的脸眼瞅着就肿起来了。一个大一点的孩子有点经验,马蜂一蜇就赶紧往脸上尿尿。尿是管用的,尿里含碱,碱性能跟马蜂蜇的酸性中和,如果刚蜇的时候迅速涂上尿,会减轻疼痛。这大孩子立刻掏出小鸡子,直接就往那孩子脸上滋,滋得满脸都是。马蜂蜇完脸以后非常恐怖,隔了天等我看见那孩子,眼睛根本睁不开,一条细缝,脸肿得巨大,想看人都得扒着看。过了几天好了,那孩子说他一定要把马蜂窝打下来,一定要为自己报仇。做事不计后果,这就是大院文化独特的文化特征。
刷夜·佛爷·打架
   我们真正开始有半成人意识,就是“文革”期间。“文革”那一年我十一岁,我就开始辍学。一点都不痛苦。我今天也不痛苦,就特快乐,不上学了多快乐!
   我们那时候形成了很多行为,形成了很多特有的语言,比如说可以不回家。今天的孩子不回家,家长都得哭晕过去。那时候孩子不回家,家长根本就不着急,爱上哪儿上哪儿。我往外跑的时候,我爹后面就跟一句话,说你有本事你一辈子都别回来。他不怕你往外跑,所以你晚上敢不回家,叫刷夜。孩子们有时候就很得意,回去说我就刷了一夜,这一夜没回家,跑小伙伴家里去住了。有的人高兴时会说:我连刷三夜,我刷三夜我们家都不找我。
   那时候的孩子呢,说起来有点手脚不干净。手脚不干净今天称之为偷,偷是一个很难堪的事。小时候也不叫偷,去拿人家东西用呢,这词呢就很委婉,叫“佛爷”,就是小偷。我记得有时候做什么事缺点东西,就有人说,一会儿我给你佛一个去,这东西一定是不花钱的。那时候,孩子们基本上都没钱,谁兜里有两毛钱就不得了了。

那时候,由于受革命战争教育,特别愿意打架,特别喜欢打架。很多时候,打架都是因为互相看了一眼。行话叫犯照,说丫跟我犯照来着。所以你要怕跟人家引起正面冲突,你就不能看人家,你要看人家一眼就会惹麻烦。一朋友在新侨餐厅吃饭,他们这桌刚上来菜,那桌就有一个人跟他们犯照,就是看了他们一眼。他就看了那孩子一眼,那孩子又盯了他一眼,他就“不忿”了。“不忿”是什么意思?就是愤怒了,就是觉得我得整你一下,我不怕你。这孩子怎么干呢?拿了一瓶红酒,小时候喝的那酒,一是红,二是甜,特甜,跟甜水似的。他就拎一瓶红酒,悄悄过去,照着人家脑袋上哗啦一下子,那孩子连血带红酒弄了一身。他撒腿就跑,从新侨饭店一直跑到北新桥。你知道有多远吗?我估计十里路总是有的。
   那时候我们都觉得很空虚,觉得只要能赢,不管原因也不讲原因,只要人生能占上风就是英雄。从部队成长起来的孩子,金钱观淡漠,非常淡漠;非常讲义气,打架时大家都冲在前,没有人后退,后退会被人耻笑;讲感情,我们小时候有很多说起来都是两肋插刀的朋友。
特权文化的时代烙印
   当时对军队比较优待。首先,军队的供应是充分的,比如粮食供应。服装是发的,家里的布置都是发的。我们小时候的家具都是发来的,说家里需要一个椅子,打报告就领一个;说家里添了一口人需要一张床,打报告就领一张床……没有一件东西是自己的,全是公家的,就形成了我是公家人的感受。
   由于缺什么领什么,一旦出了军队大院,你就有比较强的社会优越感。
   我们家那个家具和东西可怜到什么程度呢? 1968 年年底到1969 年年初,全家去东北,东西要精简。所有的东西,从衣服到炒菜锅都装进去了,就两箱子——九十公分长、五十公分宽、四十五公分高的木箱子。炒菜锅装进去的时候,我印象非常深,把木头把儿卸下来,把锅搁进去,拿报纸包着,把它单包着搁在一边。五口人的全部家当就这么两箱子。这就是当时军人的财产。
   一个在这样生活观念中养育出来的人,对财产就不会有很强的占有欲。我们小时候使人家的东西,或者把东西送给别人都很自然;拿人家东西都觉得不叫拿,就以为东西都是该拿的。比如我们在楼道里刷牙,一看没牙膏了,就到处找,看哪儿有牙膏就挤,只是挤人家牙膏比挤自个儿牙膏更多一点,拐一弯,是吧,人都这样。我们小时候拿别人东西不当东西,拿自个儿东西也不当东西。
   我认为,比我们大几岁的人受大院文化的影响更深,我指的是1966 年应该上中学的人。1966 年我上小学,但我们这批六十岁以下的人里也出了很多名人,对吧?反映大院文化的作品中,公众比较熟知的有姜文的《阳光灿烂的日子》,有叶京的《与青春有关的日子》,有《大院子女》《血色浪漫》《看上去很美》等等。这些作品都是大院文化的代表。对大院的孩子来说,它是一种怀旧和青春的表达;对外人而言,大院文化则不免会引起羡慕。我们能感觉到北京市民阶层对大院的情感,那一定是羡慕的。他们羡慕什么呢?比如我们老演免费电影——露天电影。在大院里几乎是经常放映,而且是放映新片子,周边的人就想办法混入到院里,或者是让大院的熟人带进来。
   还有,由于大院,尤其军队大院本身具有保密性,所以对外面的人,对于普通市民来说,他们就会有窥探心理,就觉得你那里怎么那么神秘。现在想想,大院文化其实含有某种门阀观念。
   那时候独有的这种特权文化,实际上是一个时代的烙印,不能说好也不能说不好。它满足了部分人的特权心理需要,比如像我们这些在那个大院成长的人。我们小时候最重要的一种时装叫军装,你若能穿一身干部军装,到地方去都会让人家羡慕。
   我们小时候所处的那个生存环境,在中国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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