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晓群(北京)·可爱的文化人
回忆起来,我身边逝去的人,他们的身后事各有不同,有冲突,有感伤,有欣慰,有深情,种种人生况味,却在我的心中,留下许多难忘的故事。
一九九五年十一月,我在任辽宁教育出版社社长。前任老社长J先生患癌症已久,近来病情加剧,渐入膏肓。六日那天,他突然唤我去说点事情,我感觉不好,下班后急忙赶到医院。此时J先生才五十几岁,他一生为人刚强,诸事不肯求人。但这一次他拉着我的手说:“老弟,有两件事情拜托了。” 一是J先生早年是《辽宁青年》大记者,文笔极好,给别人编了许多书,自己却没有著作面世。此番病休之余,他将新旧文章一点点整理出来,自题书名曰《书枝艺叶》,托我出版。再一是他抓着我的手说,他的独子尚未立世,从小体弱,托我关照。我点头应诺,他已经瘦得变形的手,无力地从我的手中滑了下去。第二天,他弃世而去。
那时我不到四十岁,涉世尚浅,体会不到孤儿寡母的难处。直到有一天,J先生的儿子在外面与人争执,被人用刀子豁开了手掌;他妈妈跑到我办公室中哭诉,她那无助的眼神,让我立即想起J先生那只“滑落的手”,眼泪几乎涌出来。
这一年11月20日,我最尊重的作者之一梁宗巨教授突然病发去世。梁先生的二哥就是文学家梁宗岱。梁宗巨先生早年就学于复旦大学化学系,但偏爱数学研究。上世纪五十年代开始发表数学史文章,及著作《数学发展概貌》;六十年代中期完成四十五万字《数学史》,但在“文革”中被付之一炬;“文革”结束后,梁先生积多年功力,于八十年代初推出《世界数学史简编》,一举成名。此后他始终潜心于《世界数学通史》写作,一九九五年完成上卷写作后,不幸积劳成疾,溘然长逝。他临终前留下遗言,希望将《世界数学通史》下卷的写作,交给他的两位弟子孙宏安与王青建接续完成。
梁先生去世后,他的身后事由夫人陈善魂打理。陈夫人出身名门,她的父亲陈树人是著名画家,最早的几个同盟会会员之一。陈夫人毕业于复旦英语专业,读书时是高材生,但为了梁先生,她放弃去英国深造的机会,四十余年与梁先生风雨同舟。梁先生在世时,我几次去梁家拜访,陈夫人总是和蔼地打过招呼,送上茶水,就忙家务去了。
她第一次给我打电话,是在梁先生去世半年后,他说已经为梁先生买好墓地,确定在他去世满周年的时候,将他的骨灰安葬。她希望那时能将《世界数学通史》上卷赶印出来,放在墓穴中,了却梁先生的遗愿。我满足了陈夫人的愿望,提前印出梁先生遗作,送了过去。事后陈夫人来电话说:“谢谢你,书已经放入墓穴中了。那天的天气真好。”
后来陈夫人给我写过几封信,一次是下卷写好了,她与我商量,如何将上下卷合璧。还有几次是为了他的外孙读书,她在一封信中写道:“为了两个没有母亲的外孙,多次通过您代购学习资料,深感过意不去。因为这不是您职责范围内的工作,而是由于我不知道该找贵出版社所属哪个部门,哪一位同志联系。有渎清神,尚祈见谅,盼多珍摄。”这里面有一段悲惨的故事,在“文革”受批斗时,他们的女儿被造反派吓疯了。后来女儿生下一对双胞胎男孩,便早早辞世。梁先生夫妇一直觉得对不起女儿,自然对孩子疼爱有加。还有,我每次接到陈夫人的来信,心中都会一惊:“怎么梁老师又来信了?”那字写得实在太像梁先生的字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