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同寻常3
沉磨
星星已经在V市人民医院的一处病房里住了好多天了。
她所在的这个住院地点对外的名称叫做《桃花山庄》疗养院,建设在半山腰下方的一处缓坡地带。如果站在山坡较高的地方向四周张望,所有可能栽种的地方,都种植了桃树,还真一种被桃花园环绕的感觉。
这个地方对于医院内部来说是一个相对独立的病区。实际上,对外而言,是利用医疗这块招牌报批的一处房地产项目。当初的想法就是为了迎合那些经济状态良好,追求生活品质人士的养生心态而设定的。目的是用医疗的名义给到这里修养的人士提供一个恬静的环境,让他们切身体验桃花源式的与世隔绝的感觉。以前,由于V市地处偏远,加上建设工程刚结束不久,正处于组建阶段,没有对外进行过招商,因此这个地方还从来都没能派上用场。现在机会来了,因为事发突然,作为应急需要,刚好用来作为隔离区。其实,为了避免今后生出许多麻烦,用于隔离的区域仅仅是建在山庄边沿的一座孤立的小楼,与主体建筑还有一段曲折的距离。
这栋小楼位于两山之间的内侧,因为地形的影响,阳光受到山脊的遮挡,所以照射到这里的时间要比其它地方短,气温自然就比其它地方也略微低一些。当年筹建的时候就已经考虑到夏季来临的时候,应该有一处避暑的好去处。可现在却是初春季节,因为要保持空气流通,楼道的窗户全都开着,北面山洼吹过来的风就全挤进楼道,再进入病房,空气虽然清新但也阴冷。
这是一个设在二楼的三人间。前些日子,星星住进来的时候,这间病室里就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她选了靠近窗户的床位,到了晚上,孤独一个人,一切都是那样沉寂。她听着山上的风声,总感觉是住在悬棺里。由于这个冬季没有启动供暖设施,现在正组织人员进行测试,因此热水的供应还需时日。那时,她又因持续高烧,身体虚弱,盖着一床三四斤重的棉被,依旧感觉寒冷无比。
白天睡不着的时候,她除了盯着上方悬挂的输液瓶,看那药液缓缓地滴落,再就是透过玻璃窗向外注视。可以依稀地看到对面山坡上开着的淡粉色的桃花,还有半山腰上的小凉亭,再就是挡在窗前的树叶。那时候,树上的叶子还很稀疏,不时可以看到她平时从没见过的身形胖大的野鸽子,站在树枝上咕咕地叫着。她还注意到:叶子之间的缝隙能组合出不同的形状,随着微风轻轻地摆动,变换着它们的姿态。她似乎看到在那之间出现了无数个鬼脸,喜怒哀乐,传递着各式的表情。“莫不是鬼在召唤?”她常常这样想。后来,那些叶子渐渐地长大了,形成密实的遮盖,凉亭看不清了,她的视线被阻隔在很近的距离,她的心情也开始变得愈加沉重起来。因为,她不知道今后会朝着什么方向发展。
还是刚刚住院的时候,就有一位蒙面医生站在远离门口的地方对着她喊话:“喂—,没有药,全靠你自己了。”她知道这位大夫是谁,是一位刚刚分配来的医生。尽管离得很远,但仍然能够听清他说的每一句话:“一定要吃饭。吃,就有三分之一活的希望。另外三分之一是树立信心,就是不怕,这样你才能有免疫力。第三个三分之一才是我们的治疗。任何病毒都是有周期的。一般从发烧开始,危险期是十二至十六天。也就是说,从现在开始,你们的病情随时都在变化。你只要努力挺过这十几天,就有希望了。”
星星弱弱地点点头,心里明白对方的好意,也已经非常清醒地知道了这个病的未知程度。换句话说:是死是活,就看谁命大了。从那一刻起,她就在心里数日子。每天夜里一过十二点,就暗暗地告诉自己:又活了一天。这是离死亡又近了一点儿呢?还是又靠近生的边沿?……”她经常想这些问题:这一次是不是要自生自灭了?每次都是这样想着想着,就觉得自己的心收紧了。
其实,除了疾病造成的痛苦以外,还有很多顾虑也是让她感到心情沉重的重要原因。
首先是自己家里的情况,现在自己的丈夫和孩子都怎么样了?离家前几天,还是她刚刚怀疑那位被护理病人有问题的时候,她就采取了措施,先把孩子转送到孩子他奶奶的家里。后来,住院以后,疾控中心的人员曾经通过电话找过她几次,追问孩子的下落,她也如实说了。可是,她现在被隔离在病房,外面的情况究竟是怎样呢?也只能是心里在琢磨:看这情形,孩子也许是被自己的家人又转移了?或者就是被莎莎带走了?那么,孩子现在应该还很安全,还没有被传染。不然,家里人肯定要送医治疗,那些疾控中心的人也就不会总是追问这件事了。
再就是她已经从医务人员那里得知:因为自己,黄主任还有莎莎以及与他们一家人有过接触的人也都受到了牵连,她们现在都在哪儿呢?始终都没有人能说清楚详细情况。她从那些人异样的眼光中似乎觉出了一种回避自己的意味,这些人在顾忌什么呢?终于,有一天晚上,莎莎给她打来了电话,告诉她千万不要对那些医务人员说些咱们之间接触的情况,小心被他们利用…。由于电池没电了,她还没来得急问些什么,通话就戛然而止。她这才发现,离家时竟忘记带上充电器,还有很多别的必要用品也没带上。她开始从心里反感那些疾控中心的人,净说一些没用的事,把自己手机的电都耗尽了…
她开始不断地向医务人员请求,说自己再也住不下去了,是否能将自己转移的有人同住的房间,否则自己说不定会做出极端的事来。医务人员答应她:一定会向领导汇报,让她放心,不要多想,安心养着。会想办法通知家属把充电器送来。但是,始终都没有家人的消息。她觉得这些人都是在糊弄自己。从那一天开始,她便想尽办法让自己手机的电池尽可能的恢复一些电力。她曾经把热水倒进饭盒里,再把电池紧贴在盒盖上进行加热;再就是把电池不停的在自己的大腿上摩擦。她觉得这样做有可能管点儿用…
不过,到了第11天的上午,又住进来两个患者。
相邻的病友之一是前面提到的那位曾被媒体用所写日记的方式报道过的患者,她叫邱瑞霞,是一位因为母亲得病而全家都被传染的患者。她是前一天才转到这家医院的。因为很多媒体都在报道,说她原来的那家医院条件如何不好,服务如何不负责任。一大家人住了好多天医院,因为很多医护人员的请假和回避,没有得到积极治疗。最初的几天,她被安排在一个大病房里,里面有六张病床。病房条件很差,病房没有卫生间,去厕所和洗漱间成了当时最强的体力消耗和体能考验,因为本身处于高烧状态,每次去都是穿着淡薄的病号服,手举着输液瓶子,穿过寒风袭人的楼道,好不容易挪到门口,因为那间厕所只很少的位置,经常还要因为身体虚弱,被迫蹲在门口等候。进去以后,里面也很糟糕。大概是年久失修,地面防渗水做得不好,上层经常往下漏水。没办法,进去的时候,就不得不在自己头上顶上一个塑料袋。为了减少去卫生间的次数,又不能减少输液量,就只能少喝水,从而达到减少受罪…。这些报道当然引起卫生局领导的高度重视,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查和协调,这才被转移到这里。
另一位则是个白白胖胖的中年女人。她似乎和这里的医务人员很熟,大家都叫她芳姐。星星虽然到人民医院的时间不长,但也对此人也多少有些印象。她经常到骨科看门诊,领取一些治疗股骨头坏死一类的药物。早就听知情人说,芳姐看病得到了市卫生局的特殊关照,有很多人还猜想她是一个很有些背景的人物呢。
芳姐走路的时候显得有些吃力,躺在床上时就把一根拐棍斜放在床头。她的表现绝对不像另两个人那样,总是显得弱弱的,总是那样心情沉重。她很是从容,毫不在意正在经历一场特殊的大病,经常挑起一些话题,用于活跃室内气氛。在这期间,她的嘴里总是一刻也不停的咀嚼着东西,带来的东西也出奇的多,装满了一个大号的旅行箱,似乎永远也不会担心吃得太多。她不仅自己吃,还经常分些零食给临床的患者。按照她的说法:如果有了病,尤其是那些没救的病,首先就得吃,不能吃,也得吃,就当药吃。什么叫与疾病做斗争?吃东西就是做斗争。顿顿饭都要像吃最后的晚餐一样,再不吃就吃不着了。为什么?因为人的身体就是一个最好的医生,把自己喂好了就能发挥出神奇的疗效。她说自己经历过“非典”,已经到鬼门关玩儿过一次了。这一次与上一次有很多相似之处,比如:也是这么森严;大夫们也都包裹的这么严实;也是叮嘱患者没有管用的药品…,不过,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拿饭当药吃就能扛过去。她说:自己后来做手术的时候也是用的这个方法。“非典”的后遗症之一就是股骨头坏死,做完髋关节置换的手术后,由于血色素偏低,需要输血,愣就是没让大夫输。心说不用,还不知道血源是从那里来的?所以就是用食补,食补就能补回来。结果,我一天吃六顿,中间还有各种零食。结果血色素也一天比一天高,没两天全正常了,这就是食补的作用。”
“可是,”星星打断对方:“吃的太胖,对心脑血管也不好…”
“也不一定。”芳姐不以为然:“胖人还分为脂人、膏人、肉人。脂人是均匀的胖,膏人只胖肚子,肉人是肌肉多。只有膏人才需要减肥,另外两种对身体没什么影响。像我这样的就挺好的,属于脂人和肉人之间。不要怕吃胖了,等病好了再减嘛!你看我身上上的肉,全是留着耗时间用的。胖人比瘦人能耗时间,就是说,同样的情况,都是瘦的先死…”
星星没有回应。她注意到芳姐的身材的确属于那种浑身上下结实圆润的类型。
“所以呀,人只要不作死,就死不了。”芳姐仰面朝天地躺在病床上说:“就说我上次住院的时候,我们同一病房有一个小姑娘吧,才18岁,还准备参加高考呢。进来的时候她父母还求我们帮助照顾,可那孩子心特重,什么也不吃也不喝,就是自己一个人流眼泪,怎么劝都没用。结果,没两天就走了。
“谁会想死呢?到头来,却是身不由己。”邱瑞霞头也没动,只是用沙哑的嗓音回了一句。
“你太悲观啦!那句话是怎么说来着?对了,叫做:时时可死,步步求生。”芳姐道:“这是我的一位病友大哥对我说的,还是很有道理的。”
星星扭头望了一眼靠墙的那个床位,只见方姐一边说话一边咀嚼,吞咽困难的时候就吸食一点儿牛奶,一些残渣便掉落在病号服上,看得出那并不是什么带有快感的进食。她回忆起刚住进来时那位大夫的嘱咐,也许还必需这样做呢。她这才想起,这么多天了,自己还真是没有怎么吃东西。于是,她从床头柜上的一次性餐盒里,掰了一小块煮鸡蛋放入嘴里咀嚼、吞咽,感觉就像嘴里填满了锯末一样…
“我这儿有盒装奶,你帮忙给传过去。”芳姐发现了星星的举动,立刻从自己的床头柜上拿起牛奶:“喝这个最管用。比吃别的什么固体的东西都要好咽,用吸管一点一点的吸,不能多喝就停一会儿再吸。”
“你当年是怎样传染‘非典’的呢?”星星很感激,于是问:“我以前觉得‘非典’离我们很远呢,没想能在咱们这样的小地方遇见一位。”
“嗐!别提啦!”芳姐使劲儿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都是倒霉催的。原来就不应该有我什么事儿。可是呢,有时候就是祸不单行。就说我吧,03年出差到北京,那儿有一个客户需要板材。我们公司是做木材生意的,正好有一批存货,发到北京后本以为会很顺利,就因为一起去的同事心脏不舒服,就陪她到医院看急诊,我帮着挂号、排队、拿药、打点滴,结果就因为这事儿,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人传染的我,反正在医院里,到处都是人,很多人就在走廊里、大厅里打地铺,当时就以为是看病的人太多,也没想到那些人都是‘非典’。过了几天,好不容易把同事的事儿忙完了,准备给人家把板材送过去,还在露天放着呢,就是为了省点儿仓储费,现在想起来都后悔。这时候我就开始发烧,刚开始也没有更多的症状,就是发高烧、头疼。头皮和脑壳疼,用手使劲儿压着就好受一点儿,没事儿就拿头顶着墙,我当时还以为是得了脑袋上的什么病。人家大夫从开始就没拿这病当回事儿,告诉我是感冒。可就是不退烧。我到医院看了3次,还挂了专家号,都不管用。后来,我都怀疑这是不是‘非典’了。就问大夫:我是不是得‘非典’啦?人家说:你到过疫区吗?我说没有。人家说那就不可能得,说他到现在都没见过‘非典’。到了第7天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妙了,吸不进气,刚一喘气就觉得灌满了,呛得咳出来。但不喘气憋得慌,就得不停的倒气,就像跑了马拉松。再去医院,上午照片子,告知单肺不行了。快晚上的时候再拍,说是双肺全完了,非常快!想起那么多天都是看这个病,每个大夫全都当成感冒治,全他妈给耽误了。”
芳姐有些激动,眼圈有些发红。
“后来呢?”邱瑞霞问。
“后来就想必须得住院,听医院说得先交1万块钱。我原本计划出差就几天,根本就没带那么多钱。我就找朋友联系借钱…”
“随便就能走吗?”星星打断芳姐:“难道就不怕传染别人?”
“没人管,想走就走。那个时候,已经住院的,如果没钱了,也立刻轰你出院。”芳姐说:“可是,我借来钱了还是住不进去,给钱也没用!人家说没床位。我问他们,我该怎么办?人家说:给你登记上了,你要么先回家等通知,要么就在这儿等。你看地上躺的那么多人都是等着的,排着呗。我一看,可不是嘛,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原来这几天躺在地上的那些人全是排队的。我一想,完啦!我他妈都一天都没吃饭了!唉!到了那个时候,我立刻就就觉得不行了,找个地方也躺下来,闭上眼睛,急促的微喘…,再后来,到了后半夜的时候,终于有动静了,所有躺着的人都拉走,几个穿着防化服的人让我上了一辆救护车…”
“还真挺瘆人的…” 邱瑞霞说。
“这还没完,要不说是‘祸不单行’呢!”芳姐接着说:“后来,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总算是让出院了。我出来后也顾不得身体虚弱,一边喘着气儿,一边跟客户联系,可人家不愿意和我见面,说现在都不能上班,让我先回去,谁不害怕呀?。就这样,一直拖到了10月份,我的那笔生意人家也不做了。我就去车站看那批货,你想呀,那批木材堆放在露天没人管,风吹日晒雨淋的已经没人要了…,那时侯,我的腿也残了,拄着双拐到露天货场去察看,好多东西都没了,剩下的那些全是烂木板,你当时就是想哭…”
芳姐已经说不下去了,鼻涕眼泪一块流。
……
欢迎续接
2014.3.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