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老记私房档案
记者,记录者也。我做了30年记者,被人称作“老记”,也因此记录了许多人和许多事。
中国改革开放30年来,无论国家和个人都有许多值得记录的事情。国家的历史中,理应包括我们每个人的历史,而我们每个人的历史,自然也成了国家历史中的一部分。
如果说,个人的历史属于小历史,而国家的历史是大历史的话,那么,我们则可通过小历史,导读到大历史,反之亦然。
2003年4月,我应邀到香港凤凰卫视作节目,前后持续了一年多时间,他们在荧屏上介绍我的身份是“资深传媒人”。以往,我在中央电视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北京人民广播电台及一些电子网站作节目时,大都只是如实介绍我是某某单位的某某人。
我向来害怕大帽子,唯恐名实不符,不管是正面的,更遑论负面的。这回不仅是“传媒人”,而且是“资深”的,我感到有点不敢当,若见到业内那些老前辈,我该怎么说!
东汉大天文学家张衡制浑天仪,造地动仪,名垂千古,然我最推崇的却是他“不患位之不尊,而患德之不崇;不耻禄之不厚,而耻智之不博”的自诫。
凤凰卫视的编辑对我说,您参加过1997年的香港回归报道,参加过1999年的澳门回归报道,1992年是首批大陆记者赴台采访团的成员,又在北京和香港的媒体都做过,当过主编、主任、总编辑、总经理,还不算“资深”?
可也是,若“资深”强调的除了职务外,还有这30年新闻工龄的话,我想,倒也受之无愧。有人曾问我,30年都没挪过窝儿,只干这一种活儿计,你不觉得单调和枯燥吗?
其实,这期间也碰到过去当什么人的秘书、做公务员和下海经商的诱惑,然我居然都不为所动,现在想起,恐怕是心底那种不愿受束缚的天性使然,还有就是新闻这行道,只要你深入其中,就会感受其诱人之处,连腿都会拔不出来了。
我以为,360行中,新闻这行是最不会令人生厌的。我并非陶醉于所谓“无冕之王”带来的光环,其实这顶帽子在现实中根本不存在,我留恋的是工作中充满的新鲜、惊奇和挑战。
姑且把新闻人比喻成一个旅行者,就叫做当代徐霞客吧,不管有无地图在手,也不知道在前方会遇到什么样的路,见到什么样的人和碰到什么样的事。
我的这30年,就走过各式各样的路,就碰到过好多有意思的人和有意思的事。有时和朋友聊起来,他们往往会问我,你怎么不把这些都记下来?写出来?一位外国同行甚至对我说,我给你录个音,出本书如何?
我是个不经劝的人,1999年我那本《挥手自兹去》就是这么出版的。1978年,我在北京参加新闻工作,2001年至2004年在香港的媒体上班,2005年自港回京后,还是干这行,却发现新闻环境改变许多,因此,自己也就闲在下来。
于是,在这期间,见到了好些多年不见的朋友,聊了好些多年无暇谈及的话题,突感光阴的易逝和世事的多变。不仅我的多位忘年交老师已驾返瑶池,甚至在自己的同辈人中,也有的在不该离去的时候沦为了黄泉客。一时间,仿佛感到历史的门正一扇扇在眼前被关上。
就这样,一种源自外在和内在的人生紧迫感油然而生。趁着有些精力和有些时间,该做些自认为有价值和有意义的事情了,其中的一件,就是用文字记载下我们谈及的那些有价值和有意义的人和事。
尽管岁月流逝,往事如烟,那些可念之人,可记之事,至今想起,还会叫我思潮如涌,意惹情牵。
昨天的事情就是今天的历史,但历史在一些人眼中,像是个软面团,可揉可捏;或像件旧衣裳,随意缝裢;更像是架望远镜,倒看着近,正看着远。
还有人说,历史如同自然现象,先是雾态,再是液态,最后是固态,虚幻、易逝、刻板,到那时,已经没有了人与人之间真诚的情感纠葛,也没有了事与事之间真实的来龙去脉。历史,最终成了任人打扮的一个小姑娘,抑或是时空角落里的一件小摆设。
在30年的记者生涯中,我几乎走遍祖国各地,还曾去过不少国家,其中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2005年在英国,我去牛津大学参加儿子的毕业典礼。期间,不论是徜徉在伦敦的大英博物馆,还是浏览丘吉尔庄园,尤其是在苏格兰皇家骑兵卫队军团博物馆中,翻阅那一本本历次战争中阵亡者的名单时,无不使我对这里高贵厚重的人文气息所折服,尤其是那种对历史传承的尊重和对先人精神的敬仰。
这趟英伦之旅,使我对历史产生了自己的视角。
历史应当是石头,弥久而坚实,纹路展示着它的故事;历史应当是江河,清澈而湍急,浪花激荡着它的情节;历史应当是天空,无垠而湛蓝,星云丰富着它的色彩;历史应当是老者,沧桑而沉稳,面颊镌刻着它的年轮。
因此,我会观察和鉴赏石头;我会亲近和畅游江河;我会仰视和探索天空;我会尊敬和眷顾老者,当然,还会倾听他讲那过去的事情。
美联储前主席艾伦.格林斯潘就是位老者,他在2007年秋季出版的回忆录《动荡年代》中说道:“当你到了我这把年纪时,你就会明白:一代又一代的年轻人都在重复着彼此的老路,表现得都同样那么狂热而理想化。”
回顾这30年,我有过无知的狂热,也有着理想的坚守。虽然留有相当多的遗憾和教训,仍依然为获取了多元的生活体验和丰富的人生阅历而乐在其中。作为一名记者,真实、客观、冷静、平衡是我尊崇的原则,虽不能至,却心向往之。
末了,声明一点:在把过往和现实联系起来的过程中,我仅限于自身的所见、所闻、所想和所为,它不追求引人入胜的故事,也不敢妄加评判和议论,而只是些受制于历史窠臼中真实的旧闻和新闻而已。文中说到的人和谈及的事,我都力求核准,但挂一漏万,在所难免。
我明白,在写作中要尽可能减少情绪化的描述和评价,这种描述和评价往往会从微观角度出发,也通常具有微观的真实性,却不一定具备宏观的合理性。
因此,我只是试图作一名忠实,却并非被动的记录者和思想者。尽管记录中难免会夹杂个人情感,且会随着时间推移而有失偏颇;尽管思想时难免会产生波动,且会留下挥洒想象的空间,但是,我愿把这个空间留给读者,并且希望,他们的感受会因人而异。
当我翻开这30年的私房档案,耳边似出现古罗马诗人马提亚尔的话:“回忆过去的生活,无异于再活一次”,自己仿佛又回到往日的人生小巷,来了番旧地重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