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眼旁观30年(4)4、丁香花谢了
我们这代人,是在共和国成立前后出生的一批人,现今年龄起码都在五、六十岁。社会上亦被称作“老三届”,是专指1966年至1968年从初中一年级到高中三年级的这批学生,全国加起来,有上千万人,我也属于其中的一员。
这代人确有点“生不逢时”的味道,出生时在改朝换代的1949年前后,那时我们的妈妈们可不会像今天的准母亲们,还懂得有保胎期及胎教之类;到了十多岁长身体时,逢三年自然灾害,缺吃少穿;到了该上大学的岁数,又碰到文革和上山下乡;好不容易文革噩梦结束,又集中面临返城、考大学、找工作、找住房、找对象、结婚生子,然后,还要为今天已和当年自己同样年龄的儿女考大学、找工作操心;等一切奋斗得差不多了,也到了该下岗回家的年龄。
疯狂的革命年代,注定也是个封闭无知的年代,在当时的社会大背景下,这代人的生命底色大抵相同,头上顶着的都是同样的太阳,嘴里唱的都是同样的歌曲,心中秉承的都是同样的意志,血管流淌的都是同样的鲜血,可就是每个人都不知道,命运会在何时把自己遣向何方。
由于生活在年代的断层,这代人徒有莫名的激情,精神资源却相对贫乏,尤其缺乏系统而正面的知识背景。造成他们人生的可悲处,就在于在生命的每个年龄段,却不能做在那个年龄段应该做的事情。时空断代,人生错位,至今,几乎每个人内心深处都留有各自在那段历史时期的遗憾和隐痛,一些人谈起,还会对当时裹挟在剧烈社会的变动中,被强行拿走的自己的未来,以及被放逐的青春而心有不平,抑或如同有人所说,是种“委屈的记忆”。
龙应台这样总结过:“一个时代,一个社会,一个国家,很可能有负于一整代人……欠他一生一世,欠他整个回不来的青春,而且绝对无法偿还。”
但每个年代又有每个年代的时髦。如果问那代人的追求是什么,我当时笔记本中抄录的这段毛泽东语录可以回答:要造就一大批人,这些人是革命的先锋队。这些人具有政治的远见,这些人充满着斗争精神与牺牲精神。这些人是胸怀坦白的,忠诚的,积极的与正直的。这些人不谋私利,唯一的为着民族与社会的解放。这些人不怕困难,在困难面前总是坚定的,勇敢向前的。这些人不是狂妄分子,也不是风头主义者,而是脚踏实地富于实际精神的人们。中国要有一大群这样的先锋分子,中国革命的任务就能够顺利地解决。
这就是我们这代人当时的座右铭,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尽管今天看来,会让人感到那么的“假、大、空”。如同美国未来学家丹尼尔·贝尔所说:“一代人为之艰苦奋斗的事情在另一代人往往看得平淡无奇。”
我是个标准的“老三届”,只是没有下乡回城这段经历。1969年3月8日,我被分配到北京第一机床厂当了一名工人。
文革开始时,我还是北京65中学高中一年级的学生。在头一年的暑假,我在接到录取通知书的当天颇具戏剧性。那些日子,许多同学都接到了自己理想学校的录取通知书,而我却毫无音讯。烦闷之时,我在家里靠街门的小屋里,想听听音乐消遣,家里有几张33转的黑色胶木老唱片。
我家位处北京市中心,距今天的老舍故居不远,是曾在空军任飞行参谋的父亲所在华北空军司令部安排的。街门上方挂着个蓝色的圆形搪瓷牌,写有白色“光荣军属”四个字,逢年过节,还有附近中学的学生们上门来帮我家打扫庭院。
院子分前后两截,由一条花砖路连接。中间有一道圆形拱门。前院种的是些蔬菜和向日葵,常常没等葵花籽长熟,我就偷着掰些来吃。后院有一棵丁香树和一棵大榆树,一到夏天,满院子飘荡着紫色丁香花瓣的香气。逢到春季,大榆树结满了它的果实——一串串圆形的榆钱儿。阿姨刘大娘会用它和着玉米面蒸成窝头给我们吃,一口咬下,满嘴清香。
房前还有一大架葡萄,记得每年冬天来临前,母亲都要挖个大坑,将葡萄枝蔓盘起埋到里面,待来年春天挖出来攀上支架,再浇足水,到了中秋节前后,伸手就可摘到一串串深紫色的玫瑰香葡萄了。
可惜文革中,经过红卫兵抄家,后又强行搬进些不速之客,好端端的一个院落被糟蹋成了个残破的大杂院。也不知为什么,后院里那棵丁香树在这期间突然冒出来两个马蜂窝,密密麻麻的蜂房中,不时会飞出指甲盖大小的马蜂来,绕着人头顶乱飞,还会发出嗡嗡的轰鸣,十分可怕。于是有人用木棍追着打,甚至点火去烧马蜂窝,香气撩人的丁香花从此凋谢了,没过多久,整棵丁香树也枯萎了,直至死掉。
我先把从旧货店买来的电唱机插销接上电源,所谓电源,其实就是利用房顶悬挂着的电灯接口,当我的一只手向上正要去拧开灯泡时,突感到一股巨大的吸力,促使我的另一只手,甚至整个身体也凑了上去,就在这一刹那儿,灯泡与接口突然断开了,我被重重的从屋里甩到了门外,一阵昏厥,两个手指也被灼成黄色。我坐在地上喘着粗气,大脑一片空白。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邮递员的喊声:赵兹的信!我的录取通知书来了,我被我的第一志愿学校65中录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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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和父母及姐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