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西餐屋(短篇小说)文/取舍

星星西餐屋

(短篇小说)

取 舍

   “的士”急速拐进麦德罗大道,她在市中级法院门口下了车。

  今天,她穿了件粉色的无袖连衫裙,裙子的下摆刚磕及膝盖,露出修长的小腿。夏季初来乍到,不懂规矩,天气几日一变,没有个准头。早晨一阵突如其来的雨,把空气刷洗了又刷洗,昨日的酷热只残存些许记忆。略凉的风拂在圆润的肩头,有丝丝滑爽的惬意掠过。

  身边行色匆匆的男人们不时有艳羡的目光瞟来,她丝毫也没有品味细嚼的心情。走进法院大门时,她突然停下,从金利来皮包里掏出面小镜子,瞧上一眼,然后抿抿嘴唇。

  如梭的车在身后的街面上穿行喧嚣着。

  最后的事儿就是领取判决书,两个月来与法官们都混熟了,当时的手足无措如同过眼云烟。

  当太阳把酷热重新带给这座南方的城市时,她走出法院,眩目的日照使她不由眯起眼来。只记得那个法官最后瞥她的一眼是在提醒她,领口开得太低了些。

  连衫裙的“一抹酥胸”,再自然不过了。

  又回到了麦德罗大道。一挥手,一辆“的士”在身边停下,钻进去,她说声“到星星西餐屋”,便倒向靠背。

  大道的每个十字道口处的街牌,都有“麦德罗”三个字,十分刺眼。大道原来叫“陈府路”,一个叫“麦德罗”的洋鬼子要在街的那一头盖座楼,政府官员让那家伙享受了极低的地价和各种优惠,又一口应允了他要更改街名的附加条件。期限五十年。

  “麦德罗大厦”十五层高,当时鹤立鸡群,现在看去矮得象其他楼的儿。大厦一层的“星星西餐屋”倒是金碧辉煌,十分惹眼,闻名遐迩。

  要是詹森在,此时……  

  她望着车窗外不断闪过的人群,心里忽地泛起一股苦涩和孤独。下意识往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寻觅着,想象着或许会突然找到他那张熟悉的脸。

  司机喋喋不休地夸她的衣服合身漂亮,斜着眼老在倒车镜中打量她。她不奇怪,但觉得恶心,把脸扭向窗外。

  星星西餐屋迎面扑来,“的士”骤然停住。她开门下来,瞥了一眼计程器,递过去一张纸币。司机接了放进兜里道:“没零钱找。”伸手就发动车。这种事儿,平时见得多,都是算了。今天,她却忽然觉得被抢去了什么似的。

  她往计程器一指,嘴里迸出一个字:“找!”

  司机一惊,忙伸手去找零钱,一边瞅着她纤纤玉手上一排闪光的戒指。递出找头,一踩油门,抛下一句话:“喂,妞儿,戒指太多戴不了分一个我帮你戴戴。”

  她扭身踩着点儿傲然往西餐厅门里走去。在门口弯着腰的迎宾小姐面前,一种高贵感油然产生。

  “星星西餐屋”在都市里闹中取静。大块的玻璃幕墙将嘈杂挡住,留给进来的人们一片宁静。老板匠心独具,省去了常见的各种灯饰,只在贴了黑色墙布的高高拱型顶棚上按星空图缀上了无数极小的灯。有文化的人们可以从中找到各个星座。当然,有隔着银河痴等的牛郎和织女。偏东的方向,有一弯新月,往宽阔的餐厅里投下清冷幽黄的光,使人如置身夏夜星空。

  厅堂里,激光音响轻轻悠悠地播着克莱德曼的钢琴曲。昏昏光影中,一种浓浓的温馨在荡漾。

  吃西餐,是詹森教的。记得第一次面对那一堆刀叉,她窘得无地自容。詹森看出后,用柔和的男中音耐心地手把手教她。她觉出他手的温厚和颤抖。

  初次与詹森认识,是应聘的那天。

  她准时到场。竞争同一职位的姑娘有十几个,空气略显紧张。叫到她时,她已经忘了刚来时的拘谨,十分流利地回答了在她看来的确是十分简单的问题。

  面试结束,她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

  “等一等。”宽大的经理桌后站起一个中年男人,笔挺的西装,四方的脸,操着闽南口音的普通话,富有弹性:“你明天来上班吧,我已经决定聘用你了。办公地点在我的外间。”

  “谢谢!”她掩饰不往竞争胜利的兴奋,笑起来。自觉得很甜。

  他就是詹森。后来他说,她的到来使詹森公司蓬荜生辉。

  詹森公司是詹森企业在大陆的子公司。詹森企业在马来西亚、新加坡、韩国和香港都有子公司,詹森总是辗转其间。后来,这里的问题越来越多,他在大陆里的时间也多起来,业务归与他一同来大陆的同胞弟弟、总经理雷斯管。

  她和詹森一起来用西餐渐渐经常起来。一边吃着一边听他说些在世界各地跑过后的感触、见闻,成了她的一大乐事。一到星星西餐屋,詹森就象好不容易找到了听众一样说个没完,手舞足蹈。她则瞪着大眼睛有滋有味地听,细细捕捉着他每一个细微的变化,真是一种享受。再往后,无论是她,还是他,心情特好或者是特别不好,总要相约来这里,也总会有说不完的话。

    她在老位子坐下,熟悉的侍者忙过来撤去多余的餐具。她让留下两副,侍者诧异着,但没说什么。

    下意识里,詹森就会坐在对面与自己一起笑。

  台面上球状的烛,在玻璃盏中静静地燃着。

  最后一次与詹森在这里面对面是几个月前的事了。那时,詹森公司面临破产,五十万美元的投资血本无归。她替詹森难过。詹森,是他的英文名字,其实,他是海峡对面的台湾人。詹森企业的董事长。

  三个月前,詹森企业在马来西亚的公司遇到了麻烦,非他亲自去处理不可。这里的一切便交给了雷斯。

  不久的一天,她刚在办公桌前坐下,门外进来两个身穿黑色制服的海关官员,要找詹森董事长。

  她忙站起来让坐,沏茶:“对不起,詹森要过几天才能回来。他现在在马来西亚。我能帮你们什么吗?”海关是外资企业万万得罪不起的。

  “真的?”

  “是的。那边的公司遇到了麻烦。”

  那两人商量了一下,道:“那么这样,请你通知詹森,让他一回来就到我们那里去一趟。”

  “好的,实在抱歉。”

  他们既没坐下,也没喝茶,返身出去了。

  下午,来了几个干部模样的人,说他们是国家外汇管理局R市分局的官员,要查账。查到半夜,他们什么也没说便走了。

  雷斯总经理和总务老刘他们十分紧张,几天里,一上班就钻进詹森的房间,关起门来不知干些什么。车间里,生产线关闭了。工人也越来越少。

  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詹森是接到她的电话,下了飞机直奔海关和外汇管理局的。傍晚,他急匆匆地回来了,让她马上把雷斯、总务老刘和会计找来,进了经理室,关上门。

  一会儿,屋里传出了激烈的争吵声和杯子的破碎声。她想推门进去,雷斯却猛地拽开门冲了出来,老刘和会计两人紧跟在后面。三个人头也不回地下楼去了。

  房门洞开,里面没了声息。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慌忙走进去。只见地下一片狼藉,象被台风席卷过了。詹森双手捧着头,目光茫然呆滞。

  她见他人没事儿,松了一口气。

  “怎么啦?”她问。

  没有回答。

  她倒来一杯茶,放在他的手边,然后静静在一旁坐下,看着他。许久,他叹出口气,见被她看着,想说话,但嘴唇哆嗦着,说不出来。她再返身出去,拧了块手巾进来,递给他。他接过去,在脸上猛烈地擦着。

  电话铃响了,她伸手拿起听筒。

  “你好!詹森公司。”

  “你的电话费已经用完,请交纳……”是电信局。

  几天前就收到电信局的通知,要求交纳公司拖欠的电话费三千多元。

  “嘣”地一声,詹森的拳头猛地砸在桌上,杯中的茶水溅了出来。她看见他眼里充满可怖的血丝。

  “他妈的,这一伙败家子,都干了什么事情!”他狂怒地吼了起来。

  她仍然静静地看着他。

  “两年的心血哪!”詹森叫着。

  两年时间,詹森公司迅速演变着。詹森企业投资大陆,办起了詹森公司后,詹森迁就父母之命,让自己刚在台湾股市上惨败下来的同胞弟弟雷斯出任总经理。但是,雷斯老在私下做手脚,企业产品质量一直达不到标准,客户拒付货款的事件一再发生,企业经营状况越来越糟。雷斯一面将实情瞒着詹森,一面将公司的流动资金抽出去,加入炒国内股的行列。不料,股市疲软,投入的资金被套住。雷斯只好“割肉”,将手中的股票低价抛出,亏掉了一大笔钱。于是,雷斯想了个“金蝉脱壳”之计,偷偷转出詹森公司剩余的资金,几经倒手,成立了“雷斯公司”。顺手卖掉了詹森公司的两张免税购车批文,采取重复核销外汇逃汇,拉下满屁股的屎,留给詹森来擦。

  不料,东窗事发。海关和国家外汇管理局查了下来,追究詹森公司。詹森是法人代表,自然首当其冲。国家外汇管理局R市分局决定对詹森公司进行处罚。查到詹森公司的户头,却早已空空,遂在处罚决定生效之后向人民法院申请强制执行。

  詹森收到法院的《执行通知书》后回台湾去了。

  后来,她曾想到了“逃”这个字,她深知詹森对大陆法律的无知。

  也在“星星西餐屋”,也是中午时分。

  她看着詹森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不想去劝。沉闷一直笼罩在周围。

  终于,詹森长长叹出一缕烟柱,抬起头来,眼睛盯住她看。这种眼神,曾使她耳热心跳,可后来习惯了。他是想说些什么。她安静地望着他,等待着。

  “菲。我要回台湾一段时间。”他无力地说。

  “嗯。”

  “唉,公司失败的真冤。”他狠狠掐灭烟头道。

  “别太伤心了,以后有机会东山再起的。”

  “难啊。是自己的胞弟呀,”他叹道,“事情搞到这个地步。唔,你说,这人世间,人有各种关系,哪一种最亲?”

  她知道詹森其实自己要回答。

  “父母?兄弟?夫妻?算起来最亲了吧。或者一脉血缘,或者同床共枕哪!可是,你看,又怎么样?哼。”他眼里有什么在闪动。平日里风度翩翩的人,几天折磨,就十分疲惫憔悴了。

  詹森从小台子对面伸过手,把她的一只手牵过来,捂入手心。她觉得他的掌心冰凉,似乎还沁着冷汗。

  “你说呵。”詹森看着她。

  她此时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他需要些安慰。于是伸过另一只手,捂在詹森的手背上,想传些热量给他。手太小,只捂了很少的部分:“钱是身外之物,你不是说‘千金散尽还复来’吗。”她小声道。

  他摇摇头,慢慢翻过手来,把她的双手一齐贴在自己的面颊上。

  她知道此时说什么都没有用,就任由他这么呆着。  一会儿,手心被他的泪水打湿了。

  她明白,在这里詹森得到了深长的宽慰和解脱。

  大学一毕业,她好不容易甩掉了紧追着自己的几个男孩子,只身一人来到R市找工作──她相信没有后门就不可能分配到称心的工作。见了詹森公司的广告,虽不是大企业,但还是没有犹豫地应聘了。外资企业,公关小姐,名称诱人。

  整天同一个中年男人打交道。詹森是那种仪表堂堂,外刚内柔,令姑娘一见倾心的男人。

  曾经从一本书里看到过,认为男人到了中年才最具男性魅力的姑娘,是依赖性强且性格怯懦的姑娘。她承认,但不服。她从不怀疑自己的办事能力,却在家靠父母,在校靠女友,出门靠……詹森?

  没有办法,性格是血写的,生就的,伴人终生的。她深信,男人到了中年才会成熟,才富蕴涵,才有深度,也才能真正给女性以十足的不可或缺的安全感。毛头小伙子就显得单薄,太单薄了,象……风中飘着的纸。是的,说白纸能画最新最美的图,可是那份未卜的苍白多么无力。

  开胃酒来了,是他们常要的那种。

  两杯。

  可是,他不在。

  她拉开小包的拉链,掏出一支细长的“摩尔”香烟,点上。离进午餐的时间还有一会儿,餐厅里没有几个人。她喜欢此时的清静。

  隔过两个座去,有一对男女在对酌。开始,她羡慕他们。后来,那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高,继而竟激烈地对骂起来。侍者急来制止了。他们重又落座。她看他们大约二十六、七岁的样子,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听出是在喝离婚酒。末日将近,还赶个最后的时髦。

  “……夫妻又怎么样?”詹森的话又响起。他在台湾是有家室的人,也有一双儿女。他说那是个挺传统的家,和父母合住着一幢别墅。妻子是个麻将狂,在搓掉了几百万新台币后,至今毫不收敛。为此,他想尽办法:欧美旅游、温泉疗养、等等等等,一概失败。凡有华人的地方,她总要带上麻将盒,也总能找到知音。

  他现在正跟谁在一起?他的她?!她心里打了一个寒战,一股说不清的滋味堵向喉咙口,“摩尔”残留的味儿真苦。她抬手把剩下的大半截烟扔进烟灰缸。

  端起酒杯,转着对向灯光,享受着那透明的红色液体在杯中无声地流动。然后,靠近唇边,并不喝,只嗅里边散发出的清香。

  杯子里的酒香能醒脑。她突然一笑,笑两个月前的自己。笑声从鼻子里哼出来。回头四下里望望,没人注意。

  法院强制执行那天,她被通知到场。执行法官递给她一份《行政裁定书》让她代为签收。她签了。知道是扣押公司残存的物品的裁定。心说,晚了,能拿的早都让雷斯他们拿走了。法官们未必知道他们的厉害。听着法官和外汇管理局的官员们的对话,她忽然问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一些学学法律?

  那边,雷斯、老刘等一行人紧跟着法官们,对她用手指戳戳点点,声音隐隐约约传来:

  “那个漂亮妞儿才不是个东西……我哥哥鬼迷心窍了,和她非亲非故,叫她来管这事儿……”雷斯的话尾挂着一串嘿嘿声,似笑非笑。

  执行法官向他问些什么。

  “还不是因为她和我哥哥有那么一……嘿嘿。”

  法官又问。

  “……嘿嘿。”

  她怒火向上升起,脸涨得绯红,真想立刻逃了开去。可是,不可能。法院执行的事儿还没完。她告诉自己,不、不!可是……要坚强起来,坚强,对!我能做到坚强的。她深深吸了口气,强迫着镇定下来。然后,再强迫自己昂首挺胸向法官和雷斯他们对话的地方走了过去。

  对话嘎然而止。

  她轻蔑地看着雷斯。

  她胜利了。懦弱的女人的可悲,就在于她面对有形无形的侵害,没有勇气为了自己站出来。

  强制执行结束。法官微笑着向她走来,让她在扣押清单上签字。她又签了。雷斯又凑过来,法官让他离开。法官告诉她,法院认为,只有她的签字有效,因为,她是詹森的委托代理人。

  侍者过来问她,要不要上菜。她轻轻摇摇头说再过一会儿。瞅着杯沿上自己留下的唇印,那桃红色的唇膏,记起詹森即兴吟诵给她的诗中有句“消逝一朵淡淡的桃花在蒙蒙雨帘……”

  詹森多才。他说他只是继承了祖业才来经商的。否则,什么三毛琼瑶,根本不在话下。她相信。而詹森觉得,只要她相信了,那就是自己真的不必把三毛琼瑶的文学成就当一回事儿了。他学的是管理专业,她学的是英语专业。他说起对人的管理的“有效性”,她听不懂。他便解释说“就是对工人的剥削要狠”。她差一点拧下他的耳朵。

  雇来的农民工粗得很,爱偷懒。她管。总有人怪异地笑着对她道:“怕你怕你,我们全世界最怕你。嘿嘿,你和我们董事长……哈哈哈哈……”。

  “去你妈的!快干活儿。”

  一阵哄笑和嘘声后,大家满足了,又都理头干起活儿来。

  邻座的那对夫妻的声音又高了起来,侍者忙向他们走去。是的,她需要安静,静到丧失记忆,静到只听得见心跳才好。

  四下里寂静极了,听得见远处那条向湖里不断注入清泉的小溪的流水声。远离都市的郊外的森林公园中,铺满金色落叶的小路在他们身后蜿蜒着,脚下吱吱发出枯枝被踏折了的声响。她和詹森并肩走着。

  “人真的能有丧失记忆而不痴呆的那一种境界该有多好,”詹森从地下拾起一块片石,朝水中撇去,“那样,什么都可以而且能够被别人容忍地再经历一次。”

星星西餐屋使他们甜酸苦辣,无所不谈。

  一天前,詹森突然向她提出周末一起到郊外的森林公园去远足。她犹豫了片刻,拒绝了。心想,闲言够多了,遮天蔽日的森林里加上一对男女,浪漫得可以让任何人想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眼里流露出失望,道:“其实,没有更多的想法,只是去散散心,享受一下大自然的恩赐而已。”

  她诡诘地一笑道:“仅此而已吗?”

  “仅此而已。”詹森道,“星星西餐屋的延伸。”  她又笑了,问:“延伸到何处?”

  “听天由命。”他殷切地看着她。

  她心软了,点了点头。

  他高兴了。冲她使劲儿做了一个鬼脸。

  来用午餐的人逐渐多了起来,厚厚的地毯吸收掉他们来来往往的脚步声,只让人觉得影影绰绰。克莱德曼的钢琴曲不知什么时候换成了西崎崇子的中国小提琴曲。

她把印上了自己唇印的酒杯摆放到对面,隔着烛光端详着排放在一起的两个杯子。

  同雷斯打官司到现在,她一直报着拼得一死的决心。詹森给她的委托书里授权她参加詹森公司的“诉讼”和“被执行”。被法院强制执行时,她听执行法官说,是“雷斯公司”在没有任何人授权委托的情况下,非法处置、转卖了詹森公司的大量资产。因此,詹森公司完全可以对“雷斯公司”提起民事诉讼,追回被他们非法占有的财产。并且,可能胜诉。她铁了心,绝不能便宜雷斯。

  走进法院,第一次主动面对法官,她感到心虚。与詹森通电话时,他实在说不出什么来。对大陆法官的偏见在他那边占了上风。

  接待她的法官一脸呆板,问:“什么事情?”

  她小心地递过起诉状。

  法官看了一眼,把状纸扔过桌来,道:“不符合新的规格,拿回去。”

  她不知道怎么才算是符合新的规格,被噎得满面通红。不得已再问。法官不耐烦地往外一指:“到外面去买。”

  第二天,她又去了。

  还是昨天那个法官,嗡嗡地问:“诉什么?”

  她没听清,问:“什么?”

  那法官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你到法院来干什么?!”

  她也提高声音:“别人把我们公司的东西弄走了,我要求法院帮着要回来。至于他们怎么把我们的东西弄走的,我就不清楚了。但是,对我们公司进行强制执行的那些法官们懂。就这些。”她飞快地一口气说完,语音斩钉截铁,绝不示弱。

  对面没了声音。

  无声是一种极致的境界。烛光后面那并排放着的两个杯子,是那么地和谐一致,从外形到内涵。它们静悄悄地站在那儿,好象没有人知道。透明、雅致。可是,隔着薄薄的玻璃,它们毕竟伤心地互不相属。

  森林公园的傍晚,夕阳西下,湖面上的波光一片细碎的金色在闪烁。归林的鸟儿在林间啾啾地叫着,等夕阳隐去时,便入巢安寝。此时无风,林中静得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这里的落日她不知欣赏了多少回了,可是,和詹森一起,面对沉入山脊的夕阳的余晖,却觉得从未有过的舒心畅快和安全。一种心弦被重重拨动后悠扬的颤音,久久回旋在胸中。她望着深深陶醉在落日的壮美之中的他,金色的光线勾勒出的饱满的天庭,挺直的鼻梁,不由莫名其妙地怨恨他怎么竟是个已经结了婚的男人。想到这里,女儿心突然跳了起来,慌忙打住思绪,却觉得胸中激荡起一股灼热,瞬间涌向周身。

  詹森回过头来,目光盯在她双眉之间,那对深不见底的眸子在闪光。

  她心在狂跳,是恐惧加上欣喜,害怕连着期待的感觉。呼吸急促起来,胸脯急剧地起伏着。

  詹森凝视了一会儿,眼神却渐渐黯淡下来,慢慢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然后,他别扭地咧嘴苦笑了一下,道:“你真美,象一个女神。”

  她松了一口气道:“你不是来这里享受大自然吗,怎么说起我来了?”

  “难道你不是大自然对我的恩赐吗?”

  她忙一笑,反诘道:“是吗?谢谢。”庆幸他没多说什么。

  他收回目光,看着身后的密林,叹了口气道:“这造物主那么聪明,什么都安排得好好的。唯独忘了我。”

  俩人继续并肩向前走去,再也没说什么。她忽然觉得这次远足真是一点儿意思也没有,反倒伴随着一种蒙胧的失望。

  詹森的车子停在前面。

  灯光把晶莹的酒杯包围着,愈发显得杯中红色液体的透明纯净。她伸过手拿起对面为詹森要的那杯酒,轻轻往自己那杯印了唇印的地方一碰。杯子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然后,一饮而尽。一股热流直冲入胸膛。她想哭,想小鸟依人地被疼爱,哪怕只一会儿,让她全身心地瘫软松懈成泥。

  临上飞机,詹森与她道别。嘱道:“菲,四件事,追回债务,交掉罚款,看好房子,等我回来。”她流着泪凄楚地点头道:“只为最后的四个字。”

  詹森定定看了她一会儿,垂下眼帘,走了。

  一事当前,男人面对现实果断处置,而同一时刻的女人还正沉湎于情感和幻想的旋涡中。她觉得,在与詹森说再见时,他走得比自己昨夜想象的缠绵要简单、洒脱得多。

  回到公寓的一段时间里,她心中一片茫然。房间里的所有物品都空无内容,而且张开血盆大口要将人吞了进去。一声叹息,会令听见回声的自己猛然心悸。直到法院强制执行的人找上门来。

  侍者端来三明治、牛肉罗宋汤和冷火腿片。邻座有人腰间的BP机响了。那人急忙摁了看,然后匆匆走向玻璃屏风外的吧台。屏风上蚀刻着裸体女神的侧影,人体那优美流动的线条在紫色脚灯的映衬下动人地起伏着,长长的飘带轻盈如梦。

  可是,现实中不容有梦。

  电话铃骤然响起,她从睡梦中被惊醒。一个沙哑的声音从听筒中传来:“菲,你现在睡在詹森的床上吧?花园公寓十八层A5号,对不对?告诉你,他回不来了!你别问我是谁,反正是一个男人,粗野得很!你不想不干不净以后再去死吧?可以,那就撤回对雷斯公司的起诉!听懂了吗,漂亮妞?别上街乱走,满地都是硫酸呢,碰着可是生不如死哇,哈哈哈……”

  “咔嚓”,对方挂断了电话。一阵毛骨悚然的感觉袭来,她看看床头的钟,时针指在二点。

       相信是雷斯他们干的。雷斯与R市的黑道人物打交道早就有所耳闻,但以前一般都用来对付赖皮的债务人的。他也被黑道人物收拾过。听说一天夜里,两个蒙面人闯进雷斯的卧室里讨赌债,雷斯一时还不起。就干脆把三个手指摆上桌沿,道:“一根手指一万元,一共三根,砍了拿去,抵掉三万元,咱们两清了,兄弟们看怎么样?”两个汉子手着刀竟不敢下手。后来,他却在黑道里名声大振,人称“草莽英雄”。

  次日一早起来,她头疼得要命。这天是法院开庭审理詹森公司诉雷斯公司侵犯财产权一案的日子。

  随着书记员一声“起立”的口令,她看到法官们入席就座,他们肩上的红色天平肩章在灯光下闪着光。

  法庭里一片肃静。

  按审判长的指令,诉讼程序一项项进行着。宣读法庭纪律、核对当事人、宣布当事人权利和义务、宣布合议庭组成人员、询间是否要求回避。

  她向法庭陈述诉讼请求时,看见雷斯在对面的被告席上对自己冷笑着。

  轮到雷斯答辩了。

  雷斯清了清嗓子,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答辩状。他今天衣冠楚楚,一副金丝边的平光镜架在鼻梁上,头发是上了油的,西装里边系着绛红色的领带,打扮得象一个绅士。

  “审判长、审判员,”他从容地开始答辩,“对于詹森公司诉雷斯公司侵犯财产权一案,我作为雷斯公司的法定代表人,向法庭发表如下答辩意见……”

  她觉得雷斯在演戏。

  “我是台湾人,”雷斯看了看审判长,“从小……”

  审判长截住他的话头:“请被告不要说与本案无关的话。”

  雷斯无趣地干咳一声说:“是。我的答辩理由主要有以下几点:一、雷斯公司的财产来源合法,与詹森公司无关;二、詹森公司将破产完全是由于经营不善,与雷斯公司无关;三、我受詹森公司董事长,我哥哥詹森先生的委托,处理詹森公司的债权、债务、遣散工人以及办理破产申请事项;四、原告关于要雷斯公司返还詹森公司财产的诉讼请求没有证据,请法庭驳回其诉讼请求。五、原告的委托代理人,就是对面坐的那位小姐,无权代理詹森公司。讼争财产无论属詹森公司还是雷斯公司,归根到底都是我们家的财产,外人无权过问!所以,请求法庭驳回起诉……”

  她脑袋轰地炸成一团乱麻,嗡嗡作响。

  静夜里,她想过自己与詹森的关系问题。没有头绪,更没有结论。水中月、镜中花、“金屋藏娇”、第三者等等等等,她都让自己对号入座去感受了一番。与詹森之间的那一份相知,是逐渐产生的,从模糊走向清晰。她深信自己在詹森心中的份量。至于将来,她不去想,她只要现在。因为詹森说,将来是用时间把一个一个现在串接起来的珍珠项练。他是对的,总是对的。

  听得出来,雷斯的答辩写得内行,是请人指点过的。“这个台湾混混儿!”她在心里咬牙切齿地骂道。

  主审法官依照诉讼程序,对他们的纠纷进行调解。她陈述道:“除非雷斯公司把所有非法占有的詹森公司的财产返还,否则,我们没有调解的余地。”

  雷斯轻蔑地在被告席上颠晃着脚尖。

  侍者推着送餐车过来,一边往她面前摆放着,一边报着菜名:红烩牛肉、牛排汉堡煎蛋、什锦色拉……,碟子摆下,她抬头说“谢谢”时,一眼瞥见侍者的车里有个托盘,盘里放着个小小的蛋糕,上面插着两支特制的黑色蜡烛。知道又是店老板的心机,专为喝离婚酒的对子们准备的特色服务。黑色是过去,吹熄了是告别过去。蛋糕上用奶油写着:相逢不易、离别珍重。

  两支即将分离的烛火不安地摇动着。

  那次,詹森为她点的蜡烛是红色的。他要为她的生日搞上几桌,她不同意。于是,两个人来到这里。几杯下肚,海阔天空。

  詹森从怀里掏出一个锦缎面的小盒儿,打开递过来道:“祝你生日快乐。”

  一条精美的项链在盒子里熠熠闪着金光。

  “这……我……,太贵重了,”她没有思想准备,不知是否可以接受。

  詹森轻轻为她戴在光滑洁白的颈上,回到自己的座位,用异样的眼光看着。

  “不过过个生日,为什么?”她不安起来。

  “不为什么,”他仍然看着她,“只希望总能看见高高兴兴的你。”

  她脸红了:“不戴项链我成天不也高高兴兴的。”

  “唔,那就算作个纪念。唉,人生如逝水,转眼流百年,”詹森声音不高,但是内心的感慨,“旦夕祸福,分合寻常。有一天我们不再如同今天一样,这项链上的每一个环,就当作我们曾经经过的点点滴滴。”

  “才三十六、七的人,什么祸呀福的,不怕变成小老头儿?”她嗔道。

  “七十就古来稀了,难道不是人到中年了吗,”詹森道,“好多回我都以为自己临老不远了,是你,把我从那边拉回来的。你真的不懂?”

  她早有觉查。

  “我在你心里这么重要吗?”她轻轻地问,“我实在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姑娘,办不成大事的。”

  “不。年青时寻找了很久,但没有找到。我心底里的姑娘应该是女孩子味道很浓的善良人,不存杂质的清纯,”詹森苦笑道:“我不是个对爱情不认真的人。台湾那边的人也有很重的传统观念的。你出现了,我才相信我原先错了。死了的情感世界重新复活。可叹的是,迟了,与我无缘。”

  她被他感动了,劝道:“相逢就是缘,何必说无缘呢?还记不记得厦门南普陀寺的那两块写着‘无我’和‘随缘’的匾?”

  “‘随缘’是一种境界,我们凡人是很难参破禅机的,”詹森道,“但是,幸运的是,冥冥之中有一双手把你这么个善良聪明的姑娘推到我面前,圆了我的一个梦,弥补了十几年前寻觅的缺憾。此生足矣。”

  “那──娶你太太时,你爱她吗?”她问他。自己却感到心慌。

  “说不清了。当时觉得是爱她,才娶了她的。婚后不如意也安慰自己说,别人大体也都一样,是年青的时候的想象太浪漫,女人嘛。可是,”他苦楚地盯着她,“遇到了你,知道现实中确有自己原来理想中的女性,而恋爱季节早过时,自信全垮了。”

  “以后呢,你不是和你太太共同生活了这么多年了吗?”她语中带怨地说他。

  “是的。我干事业,无暇顾家。她搓麻将,无暇顾我。倒也相安无事,只是无话可说,更不用说‘投机’两个字了。然后,就自己骗自己道,平淡是更深沉的和谐。”詹森自嘲地笑笑,拍拍额头:“其实,平谈怎么能这样看呢?那是平庸,是情感的死亡。不管结婚时那份吸引力是不是真的爱。”

  “你敢这样对你太太说吗?”

  “说实话,不敢。”

  “会感到内疚吗?”

    “有时会,但感情实在是一件没有办法的东西。”

    “游戏感情为乐?”

  “不!不是游戏。”

  “我没有那么可爱吧?”她笑道。

  “一段时间里,我真的搞糊涂了,怎么世界上确有你这么可爱的姑娘呢,而且漂亮,”他认真地说,“我只觉得可以在你面前袒露我的一切真实的情感,不用去担心没人理解。人与人之间,一个‘真’字还不够吗?有好几回,我真想对你说一声‘爱你’,懂吗?”

  她心里颤悠悠地听着。

  他感叹道:“最可悲的就是不知前世,难卜来生。所以,今生今世最重要。现在看来,可惜的是我没能把握住自己。但我又很幸运,到大陆来,有了你的关心。”

  “我关心你是尽职责呀,我是你雇佣的职员,”她言不由衷地搪塞着。

  “不,我不是块木头。发自内心的关心是那种无微不至的,让人温暖到心里去的感受。唉,你在回避,其实不必。我们不是说好,在一起的时候,都要坦诚相待吗?”

  她觉得刚才是自己错了,忙说:“对不起。”

  “不,不存在什么对得起对不起,我只需要一个假设。”詹森说。

  “……那是不会有结果的。”她低下了头。

  “我不要什么结果,”他急切地抓住她的手,她想往回抽,但没能抽回来。他说:“菲,告诉我,你有和我相类似的感情吗?哦,我不要求你承诺什么,我只想知道一个真实。”

  早想有象詹森那样的男人给自己一份真挚的爱。她的血液在飞速流动,充盈了双颊。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每天都想见到他,而面对他时,总要控制着内心奔涌的情感。她深知,这情感只要稍纵,就会产生毁灭一切的力量。然而,詹森是个负责的人,家在海峡的那一边,没有离开他的太太和孩子们的可能,这是两人心里都再清楚不过的事实。

  但是,詹森表露的这一份浓浓的情意,已令她神荡心醉。摇曳的烛光里,她抬起发烫的脸,凝视着詹森期待的眼睛,片刻,轻轻点了点头。

  “真的!?”詹森冲动地瞪大眼睛。

  她肯定地点点头。

  他深深喘息着,攥紧她的手。

  一阵充满愉悦的疼痛从手上传来,她“哎哟”地轻轻叫了一声。

  詹森忙松开手为她揉着,突然说:“真想趁机吻你一下。”

    两人一齐笑了,十分地灿烂。星星西餐屋里的月亮今夜分外地明朗。

       侍者推着收拾餐具的车过来,撤去几个空碟子。当伸手要拿那两个酒杯时,她摆摆手:“先放在这儿。”见球型蜡烛即将燃尽,侍者给她换来一盏新的。烛光和着月光、星光在杯壁上留下许多光点,闪闪烁烁着。

  她找了雷斯。雷斯显得十分高兴地接待了她。

  雷斯公司地点离詹森公司不远,已经开始运作。雷斯的办公室里挂满了锦旗和获奖证书。雷斯领着她在厂里兜了一圈,才把话切入正题。

  “怎么样,我这里一派热气腾腾吧?哈哈。”雷斯给她倒来一杯茶。

    “不怎样。还不都是靠詹森公司的东西起家吗。”

    “詹森?哼,他能干什么,他以为在大陆和其他的国家一样,循规蹈矩就能发财?他错了。大陆是大陆,不是新加坡香港马来西亚,我看,这里不靠什么法律,包括他们的行政官员也不知道什么是法律,我们更不要知道了。大家在一个坑里和稀泥,能捞的只管捞。都想发点财嘛,冒冒险有时总是要的啦。”

  “难道你一点儿兄弟亲情都不要了?”

  “唉,怎么不要呢。只不过,生意场上无父子嘛,有时身不由己啦。”

  “不对,你是蓄谋已久的。”

  “好啦好啦,随你怎么讲啦。反正现在木已成舟,就看你和不和我合作了。”

  “见你的鬼去吧!我要为詹森公司找回公道来。”

  “请便,我随时奉陪。顺便告诉你,这满墙的锦旗和证书都是我做的。大陆人信这一套。咝──有时候连我也搞不清楚,你们大陆人是用什么来进行思维的。哈哈哈。”

  “卑鄙!”

  “卑鄙有什么要紧,清高赚得来钱吗?有钱才有本事。”

  她知道她白来了,要想让雷斯回头比登天还难。给詹森打了电话。詹森叮嘱她与雷斯打交道要注意人身安全,说自己“鞭长莫及”。放下电话,她才意识到自己的无助。

       一本《民法教程》和一本《民事法律法规选编》进了手提包,很快便被她翻破。还要跑海关,跑外汇管理局,寻找对詹森公司有利的证据。记不清那一段时间里有多少个苦读之夜。

       在夜里,她觉得冷清孤独时,就想詹森。打赢官司,才能洗尽不白,他就能回到身边。渐渐地习惯了,充实了,得意自己在法官面前也能说出有份量的话来。

  她向法院申请证据保全,法院查封并扣押了詹森公司的帐册;她又申请财产保全,法院依法冻结了雷斯公司的户头。

  为了詹森,她什么也不在乎。

  从法院里出来,老刘等在外边,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他和会计都已经是雷斯公司的人了。见到她,老刘笑嘻嘻起来:“菲,好久没有看见你了。怎么样,最近一段时间好吗?”

  “我很好,”她不屑地道,“有何贵干?”

  “雷斯先生让我来找你,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好消息?”

  “对啦!他要请你去当他的公关经理,一个月工资二千元,不包括奖金。哇呀呀,真是个美差,比我们这些人累死累活还拿得多。”老刘的笑在脸中漾开来。

  “不。谢谢。”

  “别这样,混社会不就是一个‘混’字吗,怎么好怎么是,何必搞得那么僵?”老刘诚心劝道。

  “他没有良心。”

  “你也不要做得太绝了。詹森公司的这件事没有你,他在台湾是怎么也闹不起来的。大家都这么说,如果你撤回对雷斯公司的起诉,雷斯公司全体员工将列队欢迎你。”老刘两手向上高高举起。

  她冷笑一声:“他们能干得出来,就要承担得了。还怕人告吗?”

  老刘沉下脸道:“你一个小姑娘,同他们斗在一起,没有什么好处的。詹森对你是不错,你不愿意离开他我们也知道。不过,你这么下力气帮他,恐怕还有另一层意思吧?嘿嘿。”

  “那是我的私事,你们管不着。”

  “是管不着。但是,咱们都是大陆的人,台湾人的事情讲不清楚。我觉得你还是现实一些,免得吃亏。年纪轻轻,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现在是现在,以后归以后。”

  “你知道吗,你这不是和雷斯一个人作对,是和我们雷斯公司全部人作对,到时候我们为了自己,也不可能帮你什么了。”

  “我走我的独木桥。不过,话也要讲明,公安局派出所法院,我都把情况反映过了,你们要是敢对我做什么,有人会找到你们的。”

  “好吧,我是仁至义尽了,何去何从你自己定。你以为官司你真能赢呢,詹森到底给了你多少好处?真是搞不清楚。唉!”

  老刘不解地摇着头走了。

  能赢吗,她自己怎么能说得清。这年头,钱能通神,买来人替鬼推磨。搞企业的哪家逢年过节不打点打点行政机关。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让他们吃个流油光,再用红包把他们的嘴封上就好,省去了多少麻烦。

  不过,法院到底不一样。法官们迅速弄清了案件的事实。

  一审判决,詹森公司胜诉。法院的判决责令雷斯公司限期返还非法占有的詹森公司的全部财产。同时,裁定没收雷斯公司行贿法官的一万元人民币。雷斯当庭跳着脚骂起来。他不服,提出上诉。二审法院不久判决下来:驳回上诉,维持原判。

  刚才,市中级法院的法官还告诉她,如果雷斯公司拒绝履行法院判决,詹森公司可以依法向法院申请强制执行。

  几天前,海关的人找到她,告诉她倒卖免税进口汽车批文的事情与詹森本人无关,但他失查有责任。外汇管理局那边也通知说,收到了詹森公司缴纳的罚款。外管局的官员还让她打电话通知詹森董事长,欢迎他扩大在大陆的投资。只是,要另聘总务和会计,用人要遵纪守法。

  她觉得很舒心,同时又隐隐的感到忧郁。

  雷斯没有按法院通知的时间去拿判决书。她在法院的送达回证上代表詹森公司签了字。谢过法官们。对于詹森公司来说,剩下的事情就是招聘职工,引进人才,抓住免税期间,打开市场……

  星星西餐屋里,音箱里的音乐改成了李斯特的钢琴曲,流水般的旋律在耳边回响,她心情已经完全松驰了下来,真的很累了,想就这么睡过去。詹森,知道吗,吃这一份苦,全是为了你。

  昨天打过电话去,又说他外出了。

  小台子上的餐具已经撤去。隔座的那对离婚男女不知何时不在了,只剩台子上那盏小小的烛火仍然在静静地燃着。

  玻璃屏风外人影晃动,门打开了又关上,一股来自街面上的酷热窜了进来,焦燥的味儿给人窒闷的感觉。一个侍者来到她身后,轻声问:

  “菲小姐吗?”

  “是的。”她从昏昏欲睡中突然醒来。

  “外面有一位雷斯先生让把这个交给你。”侍者递给她一个白色的信封。

  “雷斯?!”她一下从座位上挺起腰来,扭头向门口那边望去。

  雷斯瘦高的身子站在屏风旁,两手大拇指插在西装马夹的小口袋里。见她看过来,便咧嘴得意地一笑,潇洒地作了一个飞吻的手势,转身推门出去了。

  她看着手中的信封,犹豫着拆开。抽出信纸展开,是一份传真电报,一行熟悉的字跃入眼帘:

  “菲:你好,真想你。”

  她一阵潮涌般的兴奋,差一点叫了出来。

  “好久没有与你联系,完全是我的原因。最近的一段时间,是我一生最痛苦、最艰难的日子。我不知道如何才能对你说清这一切。”

  她神经绷紧,急急读了下去。

  “由于雷斯的活动,我们召开了董事会。为了父母亲的意愿,为了詹森企业的运作,在难于言状的压力下,我不得不作出违心的抉择──把大陆的詹森公司送给雷斯。因为,在大陆,他比我有生存能力。你知道吗,其实,海关那边,起决定作用的不是你,而是他自己去摆平的……

  “菲,这样,我已经没有理由再回大陆去了,除非旅游。董事会也否决了我另行投资的提议……

  “房子是属于詹森公司的,也已经转给雷斯了,你还是尽快搬走为好,以免麻烦。在大陆,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也只有你,寄去……

  “菲,我从大陆带走的唯一珍品,就是你给我的那份情意。我对不起你,没有办法再保护你了,你千万珍重。”

  她的手在剧烈地颤抖,两眼模糊一片,喉头哽咽着,泪水终于控制不住,猛地涌出眼眶,叭嗒叭嗒滴落在电传纸上。恍忽间,星空向她塌陷下来,把她砸入地下,向下、向下,不断坠入无底的深渊。

  “菲,我将在台北也开一间‘星星西餐屋’,与大陆的那间作一样的装修,为了我们之间的那一段刻骨铭心的情感经历。以后,每个周末,我都会在这里摆上两杯酒,遥想在大陆唯一的红粉知已,相信上天会有感知的……

  “如果有一天你能来台北,无论天多长、地多久,别忘了到这里的‘星星西餐屋’来旧梦重圆。

  “电传和电话也都属雷斯的了,邮寄怕耽误了,只好让他转交。别太恨我!吻你!詹森。即日”

  买单时,侍者问她詹森先生为什么没来,她说不出话来。小钱包里掉出张纸片,她竟毫无知觉。侍者拣起来,递还给她。一看,是与詹森在森林公园远足时,他写给她的:

  《踏叶》

  秋空晨露闲,无霜几树烟?梦追千丝絮,人闻逝水前。有残枝,俯拾笑说不还。

        ──九月九日调寄后庭花

  别了,星星西餐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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