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院中人,依官数得着的。
依官,身子瘦高,驼背。褐色的面皮包裹在狭长的脸上,鼻梁高耸着,与高高的颧骨扯平了。一副焦黄的大板牙参差不齐地座落在海拔较高的牙床上,整日里挣扎着从唇下探出头来,呆呆地向外望着。牛眼珠子一味粗暴地凸出眶去。笑起来,和着眼角挖掘出的深深的沟槽。
说起来大名中有“官”字儿的他,却彻底地辜负了父母做他人形儿时的那片渴望。法院官阶多如牛毛,他连牛毛尖上的臭汗气儿也没有能够沾上。
他是法院的清洁工。四十多岁象六十的人。
每天一大清早,他都不见风雨地提个畚箕,拎着扫把,拼命敲开办公大楼的门。进得来,一边冲着空洞的过道长廊惊世骇俗地大声干咳着,一边咣当当撂下手中的家什。然后脚步声踢踢沓沓向楼上延伸而去。听得出来,那沉重的脚上趿的是双让脚趾从自己嘴里呲出来的解放胶鞋,四季难得见到一换。一会儿,人退着下来,扫帚勾扫着每个旮旯,一丝不苟。
下午上班,他比谁都先来。挟着大藤筐,迳直上至顶楼。最高层的走廊边有张黑且破旧的靠背椅,是他此时的专座。他端坐下,从怀中摸出大半截烟,点上叼着,任那青烟燎迷了眼,等着姗姗来迟的法官们和他们抛弃的各色垃圾,有时竟能睡了过去。
傍晚,他又来了,拎着个硕大的铁桶,桶里是满满的水。两把拖把泡在水中,一齐进进出出,顺从地在他那双树根般爬着青筋的大手里颠三倒四,翻云覆雨,抹过鞋印,抹过烟灰,抹过痰迹,横扫千军如卷席!
逢人从他身边经过,他总要停下手中的活计,恭谦地侧身让着,喉咙发出沉闷冗长的哼声,是一笑。
冬日,他会搓着从冷水中抽出来的通红的手对人说,今天真冷,多穿些哟。夏夜,他会让值夜班的法官坐在大楼的拐角处风最透凉的石阶上。见到无理纠缠的诉讼当事人,他似有同情地问法官道那人从今天早晨就在(纠缠)了吧?法官出差几天后回来,他会对他咧着嘴嘶哑地说好久没看见你了。
依官是粗人。粗人敬重文化人。法官基本上能蹭个文化人的边儿,文化人不能没有粗人。
舞会散场,法官们带着未尽的余兴去了。一声拉长了的“依官──”,他来了,收拾着狼籍的果皮糖纸瓜子壳儿,会有空易拉罐被踢到他的手边。法官们乔迁办公室,他扛完桌椅箱橱保险柜,会得到一叠旧报纸。逢年过节,法官们忙应酬,他手边会有杀不完的鸡鸭烫拔不完的毛,此时,能有一支烟让他叼着,还被不断地告知鸭毛现在如何如何价值不菲。
那天,依官病了。病里的他背更驼了,往日里的笑也不见了,看去不轻。大早开始,他依旧做着每天都做的事儿,只是每每弯腰拿起放下痰盂之时,便会从喉管里沉闷地哼出声来。法官们健步从他身边匆匆经过时,他仍会侧身让着,一哼,分明想笑。
又有人叫:“依官──”,他缓缓抬起头来,迟滞地直直腰,茫然无神的眼珠子凹陷进去,望向声音来自的方向。叫他的人在那边指手划脚。他没有应出声来,抬手抹抹已流向嘴边的鼻涕,擦到另一只手背上,又搓搓,才冲人微微摇摇头,仍然做手中在做的事儿。
法官们的办公室里说笑声雀起:“知道我们刚搬过,没有旧报纸了,就不来帮忙了。哈哈,人真是越来越坏了。”“这个年头,连依官都越学越乖了。”“是喽,成了精了。哈哈!”
依官似没有听见,仍干着手中的活儿。干完了,淌着汗,挪出门来。街边有个卖冰棍儿的摊子。他从怀中摸着,在掏出的各色票子中拣出一张,递过去,是一元钱。卖冰棍儿的认得他,收了,给他一支二角钱的,并不找回零钱。
依官接过冰棍儿,放进嘴里吮着,化出了的汁水顺嘴角流下来。他用手指抹了又舔回去,一边惬意地笑着。
他根本不认识钱。他原本就是一个弱智人,从没有过家。
一日,调离法院许多年的人偶然一聚,纷纷说那无情的地方有诸多的不堪,还就依官让人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