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期的一天,朋友阿青突然兴奋地宣布,她认了个干妹妹。阿青不是随便的人,一向少社交,如今,天上掉下个妹妹,让她笑得这样灿烂,我自然也跟着高兴。
阿青说干妹妹是在水车房酒楼里认的。
那天,阿青全家约几个好友同事到那酒楼包间里摆席,包间服务员的细致及时、举止得体,引得大家注意。当端上这家酒楼最具特色的酥鸭,那小姑娘又如数家珍般地作着介绍时,一位微醉的朋友不由赞叹今天是“菜靓人更靓,真不错”。阿青听到,不由仔细看那小姑娘,只见她十八、九岁模样,着天兰色背带裙,白衬衫,白袜子。裙边、领口、袖口整理得一丝不苟,衬着苗条的身材,大大的眼睛,轻盈的脚步,柔和的声音,天真的微笑,的确有出水莲花的风致。一问,刚来城里不久,竟是阿青老公的同乡。
酒至半酣,客人开始说笑。于是,知道小姑娘家在农村,毕业后想考艺术院校,因没人指导,第一年落榜了。于是决心到城里拜师,独自一人来到这里,一边打工,一边找到老师学艺。
哇哈。全桌为之叹息。阿青更对她的独立和勤奋赞不绝口,分明是喜欢了。同桌人有愿为她找熟悉的音乐教授帮忙的,有给她名片的,有担心她在城里举目无亲被欺负的。忽然有人提议让阿青认她个干妹妹。阿青正耳热心热着,经不住怂恿,当下举杯应允。
那女孩儿也大大方方地向阿青深深鞠了一躬,甜甜地叫声“姐”。
阿青在家排行最小,没有当过姐姐。第一回听个可爱的女孩儿叫自己姐姐,自先羞红了脸,有些飘飘然了。这才知道,那女孩儿名字叫宁醒。
阿青知道,大凡酒店席间的话,除了别有目的的,一般谁都不当真,可她这一桌人这回都当了真。阿青当即把家里的地址电话传呼号都留给了宁醒。后来,给名片的也为她找到师大艺术系的教师。
那年九月,阿青收到一封来自集美大学的信,是宁醒写来的。信里说她经努力,考上音乐系,向阿姐表示感谢。阿青喜不自胜地急回信祝贺,又忙不迭将信给我看了,兴奋中与我一起感叹再三,很有成就感。信中有错别字,但还算行文清丽。一个农村姑娘,通过自身奋斗有了今天,当然可喜可贺。
斗换星移,时光匆匆,转眼送走了旧年。阿青曾经又收到一封来自宁醒的信,但因忙于工作和家务,说过几次想回也没顾得上回。我是局外人,对这事儿只是听阿青说起她兀自内疚着才想起,后来也就渐渐淡忘了。
又过了几个星期,阿青打来电话说是接到宁醒的电话,要回这里过暑假。想约我认识认识她,听她谈谈艺术。因为电话那头的阿青有一种难掩的兴奋,我自然不会推托。
在我办公楼楼下的榕树边,见到她们俩正说着话。
阿青招呼我,宁醒也朝我看过来。在我看来,她的样子远不像阿青以前描述的那般。尖长而窄小的鼻梁上架着副大大的眼镜,镜片后闪烁着一对揣测、讨好、狡黠的目光。她穿一身宽大的很有下垂感的浅棕色喇叭袖连衣裙,前胸后背都袒露着,极时髦,双肩靠肩胛骨从里面向外尖锐地支撑着,脖子下突兀着一对嶙峋的锁骨。脸上找不到颧骨,因而也没有腮,是极不合理的瘦,令我想到中学老师手中欧几里德几何学平面三角形的教具。皮肤是黄褐色的。提着白色塑料购物袋的手背上挺出四根看上去没有弹性但泛着青光的筋。
我开车带她们俩先到阿青家,她们上楼片刻就下来了,宁醒又换了套服,这回是件半透明薄纱袖的白裙。然后,大家来到新天地酒家。阿青的老公已等在那里。加上一位司机,就我们五个人,大家热情地说为宁醒洗尘。
宁醒口渴,说:“姐,真热。能不能让小姐先给冲杯八宝茶?”她接过阿青老公的名片说:“姐夫,把我的包儿拿来。”她响亮地嚼着菜肴,顺手把包塞进阿青的手里:“姐,帮我放那边去。”她举起大大的啤酒杯轮着邀人喝,然后一扬脖倒尽:“干了。”她大声地呵斥上菜员上菜的顺序不对:“怎么培训的也不知道,你的老板什么时候炒你的鱿鱼哇?”
没有音乐,没有艺术,宁醒笑着接受一切,享受一切,支配一切。
阿青在对面宽容地微笑着,关切地劝酒让菜。我不好说什么,只在心里一面打消了请宁醒教外甥女弹琴的念头,一面想着如何对阿青说明又不让她失望。
酒足饭饱,宁醒打着响嗝要阿青老公用车送她去住的地方。大家分手时我明知不想再见到她,但还是对她说了声再见。宁醒点点头,什么也没有说。
在车里对阿青说起宁醒,才发觉阿青已失望多时,说宁醒像块被剔了肉又在酱菜坛里腌过头了的骨头。刚才在家送她一件裙子,她一试合身便塞进那购物袋里,什么也没说。傍晚,阿青明显是郁闷又打来电话,说她的期望与失望同样巨大,说永远不想再见到宁醒,更不想再认什么农村的人做什么干妹妹了。
我猜,阿青和我一样突然醒悟的事其实是:宁醒以前对阿青对大家说的一切,都不是真的。今天,还有不少一个的善良的城里人正在沦为宁醒新的“干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