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夫说自嘲   文/羊豆豆

  一日,读张中行《负喧续话》中《自嘲》一文。文说,人都有自大狂的老病,本钱多的可能病较重,反之可能病较轻。

    张老先生说到自大狂的治疗问题时,将人之心态分作三个层次,一层高于一层。一是自大,二是自知,再就是自嘲。依张老毁誉,对自大是不屑的;而自知如孔老夫子说的“不知为不知”,由智慧占了上风,是比自大胜出一筹的;最高的是自嘲,它跳到身外看自己的可怜可笑,又一笑置之,是大智慧。此大智慧,不同于自谦,不同于牢骚,不同于幽默。自嘲的境界非凡。即使鲁迅作《自嘲》诗,在张老看也属牢骚,不能算真正老王麻子。下面,张老又说人,说己,对能自嘲者倍加赞赏,望将自嘲之风骨度与有缘人。

  余乃一介凡夫,既开卷有益,掩卷孰能不思。

  忆起初出茅庐曾碰得一脸灰。环顾同龄小有发达者,即不平。于是叹比落地的枫叶,作《自嘲》词曰:“倩叶泠泠啜影红,羞伏岳麓草冥茫。”说自己好,却潦倒。二十一岁的自大与无奈兼而有之;少年气盛,间或有言中痛处者,绝无张老先生赞赏的风范,总抚痛不服,甚至嗤之以鼻。可怜实如张老所言,此非自嘲!且离自知尚远。

  由此想,少年自负单纯,目力不邃,难有自知,何以自嘲?

  时近而立之年,逢一良机,拼命努力,遂了读书之心愿。之后,也如饥似渴,悬梁锥股,学得一二。未几毕业,踌躇满志。遇有人劝告时,竟“自我感觉良好”。也真就桀骜不驯,我行我素。正张老所谓“小者如盗窃而以为必不败露”,笃信能成就事业,寻社会公正。尝以毛泽东之“与人奋斗,其乐无穷”语录自激。若请张老评说,必属坠入自大狂深渊之辈,如泥鳅沟中欲翻大浪。终有所不能时,归咎客观,强说非己无能。

  由此想,青年奔放激越,活力四射,不要自知,不想自嘲。

  而今不惑已过,如何?实非不为也,而知不能也,正“世人苦为功名累”。尝小试附庸风雅,却遍搜枯肠无词。遂作一断想,果真某日作“自嘲”状,领导定然大笑尔系痴呆,同事定然狐疑尔属疯傻。恐要顿足痛恨一无拔发毛至月球之能,二无入地隙掩风流之事了。因此,非但无自嘲可言,还更信有人读启功先生的自嘲词《沁园春》里“……那样文章,人人会作,惭愧篇篇稿费高。从此后,定收摊歇业,再不胡抄”的句子后,会啐说饱汉不知饿汉饥。

  由此想,中年世故半熟,瞻前顾后,偶有自知,难为自嘲。

  思毕,扪心自问,如何?心曰,“张老说,自嘲始于自知。先检点有自知否。”

  检点自知,实在是时清醒,时糊涂。有如门内外盘桓,伸一足,缩一足。有时听不得人言,因喜、因怒、因哀、因乐。如,一日闻领导赞扬后,背地里眉色不知所踪。属下问“有否‘受宠若惊’?”无奈酡颜相向,此全无自知可言。有时又见不得人面,敛声、敛息、敛举、敛神。如,一日代替领导赴会,本应堂而皇之,却落座于边角,畏缩首尾,有“夹着一泡屎”的感觉,实“伪自知”乃尔。此类“清醒”和糊涂同时笼罩心内时,每每乌烟瘴气,轰然相击,不堪收拾。于是,或放浪形骸,或纵情声色,或猥琐自怜,或作“自大狂”。

  当然,凡夫并非全无自知。虽仰视大智慧敢自嘲当真老王麻子者,自叹弗如;但俯视自大狂者,又羞与为伍。如此,做人艰难,蹒跚而行。患于媚人,与领导荣遇似流水小桥相错,于是,名利囊中多羞涩,常用“要那个干嘛”解嘲。愤于媚俗,听同事邀请如寒蝉秋风相逼,于是,饭局桌前少踪迹,常用“在饭桌上太木”自慰。论及学问该破帽遮颜,一瓶子不满半瓶子咣当,但说起自知,明白有所能有所不能,有可为有不可为。

  凡夫羡慕张老诸位人等对自嘲的潇洒享受。

  从字缝里读出,敢于自嘲的,不但学问人品要上乘真老王麻子,周围还要有个“文化环境”。如,文中张老的“王君”、“老友”、还有启功先生,等等。然而,不小心又看出此“环境”于张老他们亦不宽绰,他因而扼腕曰:“……但是惭愧,为天和人所限,常常是知之而未能行。不能行,自嘲的金针如匏瓜,系而不食。可惜。”原来文化人中尚且如此!

  凡夫们的“环境”如何?环顾左右上下前后,多有彩衣霓裳包污浊之躯作忸怩之态人,对裸浴初出至清至纯如玉少女解说“淫”字事。于此“环境”中谈自知自嘲,恐贻笑大方。所以,阳春白雪下里巴人,张老所愿度与有缘读者的自嘲境界,真只有缘人持镜对《笑林广记.腐流部》打量自己者方可品味。凡夫似乎只得叹说:“噫吁唏,归来兮,不患柴米油盐酱醋茶?”言毕,也知此言不智慧老王麻子难当,恨不能为己、亦为张老殷殷之所惜,掬来一把泪。

  凡夫自嘲既难,然人生苦短,凡夫多多,怎么办?

  依余愚见,人生无非一条链,一头系个生,一头系个死。由生奔向死乃生命之必然。帝王将相,凡夫俗子,无不匆匆过,哪敢与日月争岁?留芳百世,遗臭万年,妒煞在世人,作古的哪个知晓?所以,知张老所度自嘲属精神之美境后,凡夫亦当倾力体会,若终能享之则无论于此生何时。品味到者,无怨他人诽谤;品之不到,也无须作回头是岸想,因尔竟未离岸。

  可否说,于凡人来讲,少年不会没有自大,青年则当略有自知,中年要追求自嘲。不能自嘲,也要自知、大度。则哲人名士的倜傥风流,或可作凡夫俗子的茶余饭后。那日,见儿眉下新有一褐色血痕,急问。儿曰:“同学用书砸的。”忿然追问:“有没有跟他论论?”儿不屑道:“要是吵,就没了这一砸,还算值得。”听毕细想,大笑。不惮张老怪罪,小儿大度时,亦有自知和智慧之乐。

  纵情想象,自嘲乃尤物,虽只有少数人达此境界,但毕竟源于中华民族之文化血肉中。而文化人能否多一番努力,让凡夫亦享风骚一二。若只将其束之高阁,真真辜负大片大片的黄土地。张老已久待有缘人,若能多遇,可想见他将如何欢欣;推而广之,我民族将如何生动!

           

                                        作于 1995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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