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杜古道算错了时间,提前十五分钟来到笔会会场。一看,鬼都没有来一头。扭头出来,随心所欲地转悠到竹林小道上,遇到也在闲逛的汪奇新。两人原先就认识,相互一拱手问个好,就一同继续往下走。
“汪老,最近有没有什么大作诞生。”对于杜古道,汪奇新算老前辈了。
“最近搞了一块挺大的寿山石,找福州的郭功森做成了一方‘鼋鳌会蛟龙’大印钮。郭大师那手艺真是没说的,那钮上的鼋鳌和蛟龙用的是巧色圆雕技法,镂空相互缠绕,可以说是栩栩如生,巧夺天工。我把三字经、百家姓和千字文统统用草书雕了上去,两者合璧,你说算不算一个大作?嘿嘿。你别看,寿山石真是个好东西,石质细腻,软硬适中,搞微雕都行,不会崩裂。就一点,刻好后它得养起来。”汪奇新显得心情很好。说到高兴处,手舞足蹈。
“什么时候得拿出来让我们开开眼。”杜古道虽然生在京城,但对福州寿山石的鼎鼎大名毫不陌生:“有人好拿寿山石在脸上搓,说让石头吃人油。要是拿您那块,还不把脸给搓烂啦。”
“小印章有人这么干,大的就用头油得了。”汪奇新道:“早先听上辈人说,传说这东西让十八岁以下的小姑娘的手来摸着抛光的最值钱,你想想。小姑娘的手多嫩,要有那样一块石头特别是田黄石,还不知道要值多少钱呢。”
“您老跟钱没什么关系,雕刀一晃,黄金万两。”杜古道私下里自诩为“笔头一晃,黄金万两的家伙”。小学时,遇上了个好老师,一笔一划地教学生们写字。最难忘的是为了写好一个点,老师足足用了一节课。最后,全班同学个个带着一手漂亮的字毕业,而老师到老只是自费出版了一本薄薄的字帖。杜古道该考上大学的时候遇到了文化大革命,结果,闹了一阵子红卫兵后到陕北农村“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有一年春节,他用自己写的对联从老乡手中换来两个白面饽饽,从此入了卖字卖画的道。回城后,他对康熙年间传教士宫廷画家郎世宁西洋技法画的国画十分着迷,特别对郎士宁的动物画情有独钟,进而以废报纸代宣纸,水彩块充颜料,大画特画,一发不可收拾地成了画乌鸦花草的名家。
“你小子说得轻巧,我什么都缺你知道不。”汪奇新忿忿然道:“比如,现在房改了,坐机关的人都等着吃现成了,没有现成的好歹最后都会有。可我那两个没出息的儿子,当年如果跟我学,早就出道了。可他们正道不走,嫌美术厂烂,非要去钢铁厂炼焦,要当什么产业工人,搞什么‘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结果,反也造了,命也革了,领导也领了,先锋队也入了,一切都没了。完了厂长们趁机大捞一票走人做资产阶级去了,我儿子他们连工人阶级都做不成,跟着工厂搬迁下岗提前退休,啥都不是,啥‘剩余价值’也没有。一家人挤一小破房里,小阁楼六个平方还上下三层床。媳妇成天地跟他吵,孙子长大又要结婚,往马路上睡去?他们两手抓瞎,没办法了就上街卖煎饼,成天被城管撵鸭子似的撵来撵去,打又打不过人家,赚那点钱连交党费都不够。这在当年算什么阶级成份,叫‘城市贫民’。这儿那儿那儿都要钱,而且不小,我能看着不帮一把吗?”
“要说当年,又不是就您儿子一个错了,全国人民都错啦。现在,把您手中的宝贝卖掉一批,不就什么都有了。”杜古道调侃道:“您这悄悄隐藏下来的资产阶级得帮助咱工人阶级一把,要不什么叫做‘剥削有功’呢,咱们工人怎么会有力量呢,没力量怎么能够领导一切呢?”
“卖啊,不卖能行吗。卖一件,少一件。卖一件,亏一件,这二盘商投机倒把厉害着呢。”汪奇新的心情被这个话题搞坏了,拉出个长脸道:“我搞的东西,件件都是独一无二的,哪一件不是心头肉哇。”
“说的也是。九点钟的笔会参加吗?”杜古道转而问之。
“曹副秘书长让我带几方黔首章和姓名章去。”汪奇新手中提着一个袋子,杜古道猜那里边就是这些东西。
“您不觉得他们在利用我们发财吗?”杜古道笑问。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说相互利用比较好。这峨眉山以前虽然来过,但还是看不够哪。你呢?”汪奇新也笑了起来。
“我可没那么好使唤。哈哈。”杜古道大笑道。“咱是骑驴儿看唱本儿,走着瞧哪。”
胡石千迎面摇晃着走来,左手端着茶壶,右手打着把大蒲扇,胸前挂着笔会的胸牌,满脸堆笑,见了汪奇新便打哈哈:“哈哈汪老,您好哇。是等笔会的吧?打算在会上干些什么?”
“党叫干啥就干啥,看人家的安排呗。”汪奇新道。“无非是想让我刻几刀吧。你挂个这个会的牌子干什么,也参加?”
“当然。这么重要的会怎么能不参加呢。人家也不容易。年初一个《海峡两岸书画大展》,一个《油画大展》,一个《国画人物大展》,都是国家级的。没过几个月,现在能在重庆搞这么一个准国家级的大展,很不容易呢。主办方是费了心思、下了功夫的。”胡石千道:“凭你汪老的神刀,在这里应该能卖出个好价钱。”
“你老头儿知不知道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已经进行到底了?成天还关心国家大事儿。最近又打算出什么洋相哪?”汪奇新笑道:“去年就听说你要搞个什么古玩协会的,现在进展如何?”
“你这是怎么说的话,什么叫出洋相哪,我的‘无骨体’难道不是独树一帜的东西吗?”胡石千全无所谓,又叹道:“协会进展不大,应者寥寥,是不是大家看我人老珠黄不中用了,这个年头儿。”
“您那字也有体,就不怕人家服务员当场扫出一畚箕的牙?”汪奇新又笑道:“不过,搞古玩就是老东西看老东西,您在这一行里算是个老东西,胡子飘飘的,所以那就对了。您不把自己搞得老点儿,谁信哪。”
“呸,你人都老成这样了,嘴还这么毒。你们大家都笑掉牙也不错,中午就我一个人吃饭还没人跟我抢呢。”胡石千往地下啐了一口又指指汪奇新:“长这么大个脑门儿,怎么不想想搞个诸如金石篆刻协会之类的东西,成天忙的什么?前个月吴仁人老先生作古了,没过几天,他老人家的艺术馆就在苏州开馆了,后人就这么着把他给记住了。怎么样,你就不想?想当年,我在上海跟吴老先生……”
“打住,还不赶紧打住。再说下去吴老先生会从地下爬起来跟你对质的。”汪奇新连连摆手叹道:“哎哎,今年还有西泠的陆仰非、山西的董三平、上海的谢之柳都先后走了。那都是大家中的大家,损失惨重哪。这回大展上的那几幅字画,都成了他们的绝唱啦。我们哪,知足吧你哟。”
“我一贯知足,所以我常乐,不像有些人,大事做不了,小事又不做。”胡石千道:“我这种人长寿着呢。”
杜古道听着俩老头儿打嘴仗有意思,却担心走火,笑着打圆场道:“这里山青水秀,多好的村野风光,两位前辈还不趁机好好地赏花赏草,游山玩水,嘴斗起来的好玩不如我们下到溪边的好玩,是吧。”
三人一同离开大路,顺着竹林下到溪边的小道,又溯溪而上往雁翎山庄方向转回来,一路上说说笑笑,倒是畅快。回到小会场,里面已有朗朗的说笑声。知道是解道家、皇书杞、刘竹海和成之予他们,但听不清哪句是谁说的。
“……最近孔老夫子又吃香起来啦。上至天文,下至地理,都和他有关系,孔大人无所不通,无所不对。我女儿的单位还一本正经搞了个‘孔孟理财思想研究会’,哈哈,现代版的‘独尊儒术’。研究也出成果了,说是用孔子思想炒股,无往而不胜。”
“嗨,有没有请你去写点东西?”
“有哇,我女儿的前途在人家手里哪。写了一个‘学习孔子理财思想,促进财政改革发展’,现在挂在他们单位的会议室里,丢死人了!”
“以前‘批林批孔’的时候说儒家法家对立,现在说是孔子没有否定法律,只是人在法之上,礼在法之上,德在法之上。这不是否定是什么?同一句话,当时怎么说都是反动的,现在怎么说都是进步的。我的天。”
“别说你们,孔老夫子和打仗都挂上勾了,正研究他的军事思想呢。将来保卫国家要靠他老人家了。”
“要那样才对,看到老美的巡航导弹飞过来了,咱们的战士赶紧喊‘仁者爱人’,嘿,眼瞅着导弹就拐了回去。”
“还不就是跟那个《非凡的希瑞》学的,叫一声‘赐于我力量吧……我是希瑞……’,导弹立马失灵。哈哈……”
“你别说,当年我孙女可爱看这部片子了,看着看着把床单毛巾被全披到身上,再弄根个棍子满床地折腾。”
“这是美国用他们的文化搞的侵袭,是没有硝烟的战争,潜移默化搞我们的下一代知道不。我们就剩下几十年前的《大闹天宫》了。”
“我们的本事在于闹窝里斗和一人说了算。”
“在咱们这一行有闹窝里斗的,但不见得一人说了算。上海的谢之柳是书画鉴定界的泰斗吧,那个黄董事长在拍卖行买的张大千《仿石溪山水图》经他鉴定说是真迹,但是山西的余闻达说是贋品。现在谢老谢世了,结果活着的就都说那是张假画了,谢老有办法爬起来跟人辩吗?”
“真相总是有的,苍天在上。他们现在还在打官司呢。”
“我断定最后这东西就是真的也会被说成是假的。谁活着谁说了算。你看,杭州法院的判决下来,黄董事长输了。然后第三天,谢老去世了。所以,谢老是不是因为这件事毁了他一世英名而被气死的也未可知啊。”
“……”
说话间,小会场门外热热闹闹起来,有人说大概是领导来了。闻听此言,原来正在听书画家们谈天说地的服务员们,一个个都不由得挺直了腰,端平了盘,抖擞了精神,抻长了脖子往外瞅。就见乔万丽涨红了脸,飞快地跑了进来,边跑边说:“来了。请大家注意,来了。大家欢迎。”
不一会儿,由曹哥在前头引领,樊副和高副陪着六、七个人先后走了进来。中间两矮一高三个男人迈着方正的步子,端着领导的架子,虽然眼睛大小各异,但都是国字脸,有稀疏的黑眉,耷拉的眼睑,大而厚的嘴,带着一脸似真非真、似笑非笑的表情向四下里点着头,拍着手掌,一看就是领导的模样。高总编一进门便开始热烈鼓掌,嘴里不停地大声说:“欢迎欢迎……”分明是邀已在会场里的书画家们也跟着鼓掌。樊副会长微笑着跟着,双手轻轻一开一合作鼓掌状。栗伟走在最后。
“欢迎、欢迎。”惟有胡石千一人忽然站起来鼓掌,又笑容可掬。鼓了一会儿,回头看看旁人都只是坐着,鼓掌也只有象征性却并不当真,又坐下继续鼓掌。乔万丽见状忙站到了他的身后,热情地使劲儿地和着他的掌声,仿佛告诉胡石千她与他的热烈程度是一致的。只有高总编心里知道,今天集团公司本来是派副董事长来的,乔董事长的到来是乔万丽操作的结果。
前几天从乔万丽嘴里听到她是集团公司乔董事长的远房表妹,高总编是满心欢喜,一再请乔万丽务必设法让乔董事长光临峨眉山笔会。本来,这个笔会并没有向集团公司报告,原因是书画家们能产生多少有价值的作品尚不得而知,说多了,将来拿不出怎么办?说少了,上面不感兴趣怎么办?这是件难以预计的事情。现在,有联合会的乔处长从中疏通,什么都好办了。无论多少都可以听凭自然。
领导和来宾都按桌上牌子写着的名字入座,开始开会。
袁如瑜凑到曹哥耳边问:“中间的这个是哪一个,官有多大小?”
曹哥小声道:“正中的副省部级、两边的厅局级,是重庆方面和环球集团的领导。再旁边的是峨眉市领导,算县处级,官衔是依次安排的。又是昨天那种香水吧,味道挺好。”
“呸,你个狗鼻子。他们后边跟着那个提个黑包包的穿灰西装的是干啥子的?”
“峨眉唐副市长的驾驶员。”
“我说看着这西装穿在他身上怎么这么恶心,乡巴佬的神气。”
“这你不知道了。现在政府里车少,第一牛的是书记,第二牛的就是他的驾驶员,是跟领导走得最近的人,知道领导的事儿最多,一般最先分到房子,以后都能提拔,得罪不起的。”
“我们那个单位也是这个样子。就一台车,主任那个驾驶员长得歪瓜劣枣的,但是完全目中无人。”
“人不可貌相,这是需要。在头儿的面前老实,说不定对其他人有多凶呢。你仔细瞧他那对小眼珠子,滴溜溜的。不错,你眼睛是大,水灵灵的,所以你看他时俩人的瞳孔距离对不上,就难受,感觉不好。好在我的眼睛大小还凑合着。”
“你脸皮厚是不?我没觉得你那往下吊吊着的眼睛有什么好看的地方。”
“也没特别难看哪,咱那叫中年男人野性的美,豹子。”
“男人像你那种眉眼叫倒楣的相,熊猫。往这边看过来,这才叫作野性的美。”
“行,我不野性,你比我更野性才好呢。”
“找死你!”
“别、别,你拿了奖还欠我一个饭局呢。回去要是解决了助教问题,再欠一个。”
“没问题,这事儿不用说了。只要你回重庆,我来接风。”
“行,你接风,我买单。只要你来北京,我接风,我买单。”
“说好了?要得。”
他们俩坐在一旁窃窃私语,全不管那边各位领导也在讲着话:无非是《大展》的重大意义有123、重大成果是1234、重大收获为12345等等。开始,书画家们还耐心听着,礼貌地鼓掌,逐渐就有人在窗式空调机的嗡嗡声中招架不住地打嗑睡。好在最后讲话的领导只讲“两句”,一句十五分钟。然后宣布笔会开始,服务员把桌子一对对地拼将起来,成了一张张台子,在台子上铺上毡子就成了十几张画桌。
按事先布置,笔会分成官方和画家两部分同时展开。官方人少,两张台子就够了。画家因人而异,除了合作以外,一般是一人一张台子。曹哥向后台一招手,轻轻的背景音乐响了起来。
书画家就是书画家,拿起笔就有了精气神。
解道家一通狂草,把唐代四川诗人陈子昂的《感遇诗》中的一首一挥而就,峻拔奔放、汪洋恣肆:
浩然坐何慕 吾蜀有峨眉
念彼楚狂子 悠悠白云期
悲哉时不会 涕泣久涟濡
梦游绥山穴 南采巫山芝
探源观群化 遗世从云螭
婉娈将永矣 感悟不见之
汪奇新先是为乔万丽和袁如瑜各刻了一枚姓名章,又用他的怪体字写了一幅李白的《听蜀僧广浚弹琴》,看上去以静制动、不弱不霸:
蜀僧抱绿绮 西下峨眉峰
为我一挥手 如听万壑松
客心洗流水 余响入霜钟
不觉碧山暮 秋云暗几重
成之予画了一幅《峨眉山杜鹃花》,挥洒自如、华丽生动;皇书杞、王圣淇合作了一幅《峨眉破晓图》,意境幽远,烈烈古风。其他的书画家也个个奋笔挥毫,墨宝飘香。胡石千没去写什么,但也没闲着。他拿着不知从何处淘来的一枚刻有“长白高山仰止”小篆字样的青铜印章,跟在汪奇新后面,凡有让汪奇新加盖黔首章的,就也跟着盖上去,口中念念有词:“这是契丹人耶律迪烈墓中的出土文物啊,符合峨眉精神的啊,只此一件,独此一回,不容错过啊,错过了后悔啊……。”碰上乔万丽在官方这边张罗,急忙道:“我记得你要我的墨宝,今天人多太忙,咱们爷儿俩好说,什么时候都行。”乔万丽笑道:“您忙您的吧,这事儿不是非得今天要办的。”
在官方那边,大家拿着栗伟草拟的“题词”轮番上阵。几位领导一般都拣些包含有政治意味的勉励的话写。每当他们写完,就有几个曹哥早就安排站在一旁的人为他们叫着好,一般是尽可能地说他的字像某某名家的字体,弄得几位领导忙不迭地表示“献丑了,献丑了”,但是心情无比舒畅。
栗伟拽过曹哥问道:“油画组那边上午是什么安排?”
曹哥道:“是自由写生吧。到下午他们才有集体活动,好像是搞一个沙龙加笔会。没有领导懂油画,所以他们不参加。是画家们的小聚会,好办。油画那东西慢,能不能产生什么作品就另说了。前面乔处长就跟高总编说过了,场地她已经安排好了。”
乔万丽没有注意她的“乔表哥”写没写什么东西,但是,每当他和高总编接近时,她总要找个理由到跟前来“表哥表哥”的叫着,还当着高总编的面把汪奇新刻的姓名章递了过去,连说“汪老刻的,真正名家,寿山石的。”
高总编见乔董事长呵呵笑着接过姓名章把玩了起来,觉出了自己的缺失,忙把乔万丽拉到一旁悄声叮嘱道:“给乔董事长的那个印钮不管你花了多少钱,都由我来报销,啊。”乔万丽笑道:"这是我们家里人之间的事儿,怎么能让您破费呢。"高总编装作不高兴的样儿说:“你这就是看不起我了,算我疏忽大意没想到,你帮我补了个台,行不行。”乔万丽仍然摆手摇头道:“这点儿小意思,就别太认真了。”高总编再三计较,乔万丽仍执意不允,他只得作罢,回头拉住身旁的一位杂志社的工作人员道:“你现在就跟社里行政处联系一下,让他们马上到姗莎国际买一套高档的菲妮缇化妆品送过来。不要太考虑价格,明天务必送到。”那人应声办事去了。
袁如瑜殷勤地在旁边铺纸捧墨,曹哥几次让她到书画家这边来,她都回应说走不开。唐副市长画完《清溪之花》后,她还为他添上了几丛草,烘托得唐副市长那几朵不知名的野花大放异彩。唐副市长连连夸赞她出手不凡,为画增色不少:“还是我们重庆妹子厉害哟,就这么几笔就让整幅画鲜活起来啰。噢,来来来,小郝,认识一下子我们这位重庆妹子小袁。他是我的驾驶员,叫郝本才。”
“你好。叫小郝就行,我是重庆沙坪坝的。”站在一旁为唐副市长提着包,拿着保温杯的小伙子作出些腼腆的样子,不太敢看袁如瑜的眼睛,冲袁如瑜躹了半个躬。
“……”袁如瑜拿眼角瞟他一眼,点点头算是回礼了。
郝本才脸上有些挂不住,忍耐着偏转过身去,装作看其他人作画。郝本才与袁如瑜完全不是一路人。他出生在重庆城郊,祖上三代都以种菜为生。爷爷在当年日本鬼子重庆大轰炸中不幸被炸中身亡,是奶奶把他爸爸一手拉扯大,好歹混到了高三。正愁考不上大学就要回家种地呢,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爸爸兴奋了起来,特别积极,很快被人选上参与看押被定为“反党、反社、反毛和‘里通苏修’分子的重庆大学郑时逡校长。不料,三天后郑时逡用刀片自刎而死。幸亏爸爸当时逃得快,否则非被愤怒重大学生打死不可。不过,又过了几天,郑时逡被宣布是“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开除了党籍,爸爸又神气了起来。再后来,重庆工校打响了山城武斗第一枪,爸爸参加了“反到底派”和“八一五派”的血腥战斗。爸爸打枪打得准,而“八一五派”大都是重庆大学组织的学生,两派都在“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的口号下在重庆拉锯搏斗和夺权斗争。回想当年,爸爸最经常说的口头禅是“为了夺权,格老子杀人眼儿都不眨一下子。”后来,爸爸当上了造反派的头头,提着枪逼着妈妈跟他结了婚。郝本才出生时,爸爸已经是一个三线兵工厂革命委员会的副主任了。虽然在文革结束后的清查运动中,爸爸被认定为造反起家的“三种人”,职务被一撸到底遣送回村里重当菜农,但他精神不灭,只是常常说的话变成了“为了权力,格老子二十年后还会是条好汉。”郝本才从爸爸那里得到的最重要的教育就是“权力是一件最值得用一生去追求的好东西,特别是我们农民。”最重要的启示就是“到哪个人堆儿里也要讲个派性,要让领导觉得你跟他是一派的……”,要深刻领会毛主席的最高指示:“党外有党,党内有派,历来如此。”
他信爸爸的话。他每跟一个领导,就千方百计地让领导觉得他办事很周全,贴心,为了能给唐副市长开车,他离开了经济效益最好的运输公司,目的是靠上领导来解决自己“以工代干”和最后转干的问题。当时,唐副市长是市里最年青的副市长。
很快,他实现了自己的第一个目标,唐副市长为他解决了一个“以工代干”的指标,从此,郝本才看到这世界为自己的人生敝开了一扇新窗。虽然他现在拿不可一世的女孩子袁如瑜毫无办法,但他相信中国是农民的,当了干部的农民是拥有将来的。
“哇,樊会长的字柔中有刚,绵里藏针哪。”在郝本才旁边写字的是樊大同。
樊大同写的是唐代李世民的《秋日》,他的颜体楷书中规中矩:
菊散金风起 荷疏玉露圆
将秋数行雁 离夏几林蝉
“嘿嘿,不行不行,总觉得还不够富贵,还是高总编的字更有讲究。”樊大同笑道。
高总编写的字带有些米芾行书的风格,内容摘自岑参的《峨眉东脚临江听猨怀二室旧庐》,笔法清健,结构潇丽:峨眉烟翠新 昨夜风雨洗
分明峰头树 倒插秋江底
曹哥原来的安排被打乱了,眼看剩下的时间不多,并且有的书画家完成了作品就不管不顾地扬长而去,只好让人把原定要各位大家共同合作的大张宣纸收了作罢。见袁如瑜扎在领导人堆里,心里一阵阵泛酸,不由想起晏殊的《浣溪纱·春恨词》,道是: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曹哥这情绪不好外露,只得使暗劲儿让自己憋着:“那妞儿不属于你,好歹也是属于刘竹海那家伙的。花开了就要落,凭什么烦恼。”然后,给所有人满脸的笑意。
刘竹海先是在会场里转着看各位题字作画,然后在自己的桌前犹豫再三。
他早已不习惯做这种没有多少报酬的事儿了。在重庆美术界,他算是一个精明的艺术家。改革开放伊始他就敏感地觉察到商机。他让家里人在重庆开了家小店,把自己多年来的一些作品和一些自己学生的作品放在里面展销。这张名片的一个作用是标明并抬高身价,另一个作用是招徕生意。不久,小店见到了成果,一些厂家找来请他题写厂名,诸如重庆木材加工厂、江陵锅炉厂等等。虽然报酬不高,但开始起步。后来,国营的厂子纷纷倒闭,找他的人改成了商家,于是,他的字开始在重庆的大街小巷里横行起来,价格也水涨船高起来。几年过后,用电脑编排的匾额才开始抢占地盘,而此时的刘竹海已经是一个赚得盆满钵满颇为有名的文化商人了。
袁如瑜见老师如此不进不退,知道不行,就靠上去小声说:“刘老师,你就算打折便宜了他们算了。曹哥的面子还是要给的,大不了回去后我帮你多画几张就是啰。”刘竹海想了想也对,于是叹道:“古文云,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我们这是,世有英雄,遂为竖子破财。”他提笔写下一幅对联,倒是字字气势如虹:
寸方天地无奈怎窥宇宙
笔墨乾坤终究须写春秋
杜古道飞快地画完了一群乌鸦,个个形神兼备,伸头缩脑,信手拈来一般。然后提着笔满会场转,特别在官方的区域里转了几回。曹哥以为他已画完,着人来收。不料他过来摆手拦住说是没有完成。等人家走了,沉吟片刻,低头在自己的鸦群上方题道:
画草画花二道清溪水暗低回四川左右哪能滚他妈的蛋
写风写雨一轮峨眉月明高照三峡上下何止算你爸个球
纸上那一群瞪眼张嘴狂舞恬噪的东西因此立即就有了生命一般。然后他落款盖章,笑嘻嘻地离开了。
曹哥知道特邀佳宾西藏唐卡老画家昌吉次仁听不懂汉话,所以此前就让人在民族学院给找了个藏族女生给他当翻译,让他至少能看个热闹。重庆来的领导和乔董事长他们对昌吉老人都不敢怠慢,客客气气地请他在上座喝茶观摩。他们各自题完字后,又都一一过来与昌吉老人打打招呼,讲些民族团结、藏汉一家、宗教自由一类的套话。昌吉次仁笑呵呵的点着头,手里捻着佛珠却有些不知所措。曹哥在一旁见了抓耳挠腮,心中好生尴尬。倒是袁如瑜灵巧,很快与当翻译的藏族姑娘混熟了,靠在老人身边问七问八,端茶递巾,接着开始讨教唐卡的制作和流派的讲究,又说起些不知从什么地方听来的藏汉民族间相互沟通中闹出的笑话,才让老人慢慢放松下来,随后一阵阵地笑逐颜开,解了曹哥之困,让这一隅的气氛其乐融融。
罗亦 作 昌吉次仁
“曹副的工作班底能力很强哪。”乔董事长陪重庆、峨眉的领导说了一会儿话,回头高兴地对高总编道:“我看这个小姑娘就很精明能干,昌吉次仁老人家被她哄得多开心哪。”
“曹副七拼八凑的班底也就是那么一回事儿。”高总编不阴不阳道:“这小姑娘是获奖作者,被叫来帮忙的。”
“那她也给活动增了光添了彩。”乔董事长道:“晚上的聚会记得叫上人家,别让人家觉得干活的时候想到她,其他时候忘了她。”
“好吧。”高总编道:“其实,您的表妹乔处长才是对这次活动有最重要贡献的人。北京方面的各种协调主要是靠她的。要是只凭曹副,天晓得有没有今天。老社长和我把他派到北京混了那么多年,也没见到搞出什么有价值的成果。这次如果不是我提醒,他连合作单位也找不到,更不要说碰上您的表妹乔处长了。”
“樊会长不是你同学吗?”乔董事长道:“乔处长的确很热心”。
“是啊,关键时候还是同学靠得住。人家只计较成果不计较钱,这种便宜也只有同学肯给哪。”高总编道:“人家还说要代表联合会向您表示谢意呢。”
“联合会方面不是还派了个栗处长来吗,乔处长跟我提起过他,说是大才子。刚才是他接的我们。”乔董事长道:“记得晚上也要叫上。”
(郎歪婆 接)